危机解除,陆沉舟身上那股宛如出鞘利剑般的、锐利而强大的气场,也随之悄然收敛。
他又恢复了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用一个眼神就逼退了三个人的男人,只是苏晚的错觉。
他的目光,从那束被遗弃在桌上的、无比碍眼的巨大玫瑰花束上扫过。
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透出一种显而易见的、属于建筑设计师的、对“丑”的本能嫌恶。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苏晚。
“处理掉。”
他言简意赅地命令道,语气里不带丝毫的个人情绪。
那感觉,就像一个公司的上级,在对自己不称职的下属,下达一个最基本的、清理垃圾的指令。
他的关注点,似乎永远都与“人”无关。
他不在乎那个男人是谁,不在乎他为何而来,更不在乎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在乎的,只是“你的访客”,影响到了他的“休息”。
在乎的,是这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破坏了整体美感的“垃圾”,污染了他的视觉空间。
他的一切行为,都建立在一种绝对的、冰冷的、以自我为中心的逻辑之上。
苏晚的心,刚刚因为他那“天神下凡”般的解围而泛起的层层涟漪,又被他这句冷冰冰的话,瞬间抚平,甚至结上了一层薄冰。
她有些自嘲地想,自己真是想多了。
他哪里是在为她解围?
他分明只是在维护自己“领域”的清净与秩序。
而她,连同她招来的这些麻烦,都只是这个领域里,一个不和谐的、需要被“处理”的变数而己。
苏晚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着玻璃研杵的手。
研杵落在工作台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她低着头,轻声地、有些干涩地说道:“……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无论如何,今天的事,的确是因她而起。
“还有……谢谢你。”
这声“谢谢”,她说得真心实意。
不管他的出发点是什么,结果是,他帮了她。
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陆沉舟没有回应她的道歉,也没有接受她的感谢。
他只是又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很深,很复杂。
苏晚甚至从那片深不见底的潭水中,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类似于“怒其不争”的情绪。
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到让她以为,那又是自己的一个错觉。
“以后,这种人,”陆沉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还是用了一种最客观、也最不带感彩的词语来形容,
“……这种无关的人,不要再带到这里来。”
他又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对她的私人生活,做出了明确的规定。
霸道,且不容置喙。
苏晚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因为她知道,他说得对。
是她自己识人不清,处理不当,才引来了这样的麻烦。
不仅让自己陷入了难堪的境地,也确实打扰到了他。
“我知道了。”
她低声应道,像一个做错了事、正在接受训话的小学生。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陆沉舟便不再多言。
他像是完成了此行的全部目的,转身,拉开门,便准备离开。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看着他那即将消失在门口的、挺拔决绝的背影,苏晚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
她不想,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交流,都以这样一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方式结束。
她想让他知道,她不是那个只会招惹麻烦、需要他来收拾烂摊子的、无能的租客。
她也想让他看到,她在这十年里,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
“陆先生!”
她又一次,在他即将离开的那一刻,叫住了他。
陆沉舟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他只是站在门口,背对着她,用一个沉默的、等待的姿态,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苏晚快步走到工作台前,从一排贴着标签的玻璃瓶中,拿起了其中一个。
那是她早上送给他、又被他随意地塞进口袋里的那瓶,格拉斯五月玫瑰原精。
不知何时,他己经将它拿了出来,放在了这里。
或许是在她与周子扬对峙时,他悄无声息地放在这里的。
他收下了,却又以这样一种方式,不动声色地,还给了她。
苏晚的心,又是一阵细密的、说不清的刺痛。
她压下那份失落,又从旁边,拿起另一只装着深褐色液体的瓶子。
那是从周子扬那束俗艳的玫瑰花里,提取出的玫瑰精油。
就在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里,在她与陆沉舟对话的同时,她的手,己经下意识地,完成了一次最基础的、对同一种香料的对比分析。
这是她刻在骨子里的、属于调香师的本能。
“你知道吗?”
苏晚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专业。
当谈及自己最擅长的领域时,她身上那种自卑的、怯懦的外壳,便会悄然褪去。
露出内里那份属于天才的、自信而从容的内核。
“同样是玫瑰,气味,却可以有天壤之别。”
她举起手中那瓶格拉斯五月玫瑰原精,对着光。
那浅金色的液体,在阴沉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一种通透而温暖的光泽。
“这是用溶剂萃取法,从格拉斯的五月玫瑰中提取出的原精。它最大程度地保留了玫瑰花瓣本身的蜡质和天然芬芳,气味馥郁,层次丰富,带着一丝蜂蜜般的甜感和淡淡的青草气息。它代表的,是最高贵、最纯粹的浪漫。”
然后,她又举起了另一瓶颜色浑浊的精油。
“而这个,”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是用蒸馏法,从普通的大马士革玫瑰中提取的精油。为了追求出油率,原料往往良莠不齐,甚至会混入残花败叶。所以它的气味,才会如此的单薄、刺鼻,带着一股廉价的、工业化的甜腻。”
她看着陆沉舟那个沉默的背影,一字一顿地说道:
“玫瑰,本身没有错。”
“错的,是选择它、以及使用它的人。”
“用错了方法,再美好的东西,也会变成一场俗不可耐的灾难。”
她这番话,表面上是在分析香水,可每一个字,却又都像是在回应刚才发生的一切。
既是在向他解释,周子扬那种人,和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
也是在向他展示,这,才是她苏晚,真正的、引以为傲的专业领域。
她不是那个只会哭鼻子的、柔弱的小女孩了。
她有自己的武器,有自己的骄傲。
她希望他能看到。
楼道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陆沉舟始终背对着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苏晚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她话里的弦外之音。
她只是固执地,举着那两瓶液体,像一个等待着老师评判成绩的学生,心里充满了忐忑。
许久。
久到苏晚以为,他不会再有任何回应时。
她才听到,他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轻不可闻的鼻音。
“嗯。”
只有一个字。
听不出是赞同,还是敷衍。
然后,他便再也没有任何停留,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次,苏晚没有再叫住他。
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门,在她面前,缓缓地,合上。
将他,彻底地,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她有些脱力地,将手中的两个瓶子,放回了工作台。
心里,空落落的。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让她感到无比挫败的事实。
陆沉舟,就像一个绝对的、无法被撼动的掌控者。
他总是在她最狼狈、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将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可每当她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以因此而拉近一点点,每当她试图向他展示自己、靠近他时。
他又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
用最冷漠的方式,最决绝的姿态。
他给她希望,又亲手将那希望掐灭。
他将她拉出泥潭,又在她想要抓住他的手时,毫不留情地松开。
这种反复的、忽远忽近的拉扯,快要将她逼疯了。
苏晚走到门口,将那束被遗弃的玫瑰花,和那本支票簿,一起扔进了门外的垃圾桶。
然后,她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通往二楼的楼梯。
楼梯上,空无一人。
她却仿佛能看到,那个挺拔的、冷漠的背影,正在一步步地,向上走去。
回到那个,属于他的,她无法触及的,绝对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