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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左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记得萨拉的卧室就在那个方向。
然后他抬起头，发现艾伦的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审视。“但是，邓恩泽，你显然知道她住在这里。”
“有一次我从附近一家酒吧送她回家。我们当时都喝了点酒，我只是想确保她能安全到家。但这是我第一次进到她屋里来。”他迅速编了个理由。
“哦，我明白了。希望你不是特地大老远跑来看我们的。不过我想，你当时甚至都不知道我们己经过来了。”
“我的确不知道。我今天进城是为了看一部戏。看完戏出来，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萨拉，于是就想过来看看她住的地方，寄托一下哀思。然后我就看到你们二位从出租车上下来，进了这里。我不想在那个时候打扰你们，所以就先离开了一会儿。但我越想越觉得，还是应该当面向你们表达我的哀悼。我不知道你们会在纽约待多久，也不知道之后是否还有其他机会。有人告诉我，你们是从国外专程赶回来的。”
“是的，我们从新西兰赶回来的。”弗雷德回答，声音中充满了疲惫，“我工作调动去了那里。这一路……路途非常遥远。”
“一次可怕的、令人心碎的旅行，”艾伦补充道，声音低沉沙哑，“除了在飞机上连续十几个小时不停地胡思乱想——”
“我明白，”邓恩泽轻声打断她，试图给予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请节哀。对了，还未请教，您二位是从事什么行业的？”
“我们是传教士，”艾伦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虔诚，“在世界各地传播基督的福音。弗雷德其实是一位受过圣职任命的牧师。”
“那真是太伟大了。那么，为什么会选择遥远的新西兰呢？”
她说：“这听起来或许是个奇怪的选择，但您知道吗，新西兰有将近一半的人口根本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尤其是那些年轻人，这意味着他们的下一代也将在没有上帝指引的生活中长大。而且，虽然大多数有宗教信仰的澳大利亚人信奉基督教，但在那里，发展最快的信仰却是印度教和锡克教。”她对此显然颇有微词，微微皱起了眉头。
邓恩泽看向弗雷德，弗雷德此刻正凝视着自己的妻子，眼神中充满了温柔与包容，他柔声道：“艾伦，亲爱的，那些也都是很好的信仰。很多人都从中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和慰藉。我只为他们拥有某种信仰而感到高兴。他们有他们的神，我们有我们的神，信仰的本质是相通的。”
“我丈夫和我，在某些事情上的看法确实不尽相同，”艾伦优雅地微笑了一下，语气却不容置喙，“但我们总是努力在最大程度上寻求共识与和谐。”
“我听说大多数成功的婚姻都是如此经营的。”邓恩泽说着，瞥了一眼弗雷德，然后又将目光转向艾伦，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我们刚从……回来。”她说到这里，话语突然卡住了，艰难地看了看丈夫，似乎难以启齿。
他替她艰难地吐出了那几个字：“……我们刚从停尸房回来。”
“我无法想象那对你们来说有多么艰难，请务必保重身体。”
“我想，你大概只是因为我们是她的父母，才会这么想吧？”弗雷德说道，眼神中充满了血丝，他显然想努力摆脱那些此刻可能正同时折磨着他们所有人的、关于停尸房的某些可怕画面。
“一部分原因是这样，但我从你们二位身上，都或多或少地看到了一些萨拉的影子。虽然，她比你们要高一些。”
“是的，我父亲和我哥哥，”艾伦带着一丝悲伤的苦笑说道，“他们俩都是一米九三的大个子。萨拉的身高是随了他们家那边的基因。”
他身体微微前倾，决定冒险一试，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悲伤氛围：“警察来过了吗？他们有没有把所有情况都告诉你们？”
“我们昨晚刚到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里了，”弗雷德回答，声音有些嘶哑。“他们当时正在搜查她的遗物。我想，无论她是怎么……他们对任何人都会那么做的。但是现在，现在他们知道她不是……是有人……”他的声音再次哽咽。
“是的，我理解。他们当然必须那么做——检查她的电子设备、日记本，以及任何可能帮助他们找出凶手的东西。”
弗雷德疲惫地点了点头：“是的，那些东西他们全都拿走了，至少是她在这里公寓里的那些。而且他们把所有地方都搜查遍了，非常仔细，提取了指纹，诸如此类。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差不多己经收尾了，所以他们说我们可以在纽约逗留期间住在这里。”他环顾了一下西周，眼神中带着一丝茫然与陌生感。“我们搬到新西兰的时候，她还没有买下这个地方。她当时还住在那个小公寓……艾伦，是哪个区来着？”
“翠贝卡。”
“对，翠贝卡。现在她在布鲁克林了。我以前一首以为布鲁克林是个不怎么样的区。”
邓恩泽解释道：“比起几十年前，现在的布鲁克林己经好太多了，也安全很多。所以，这里的房价也涨得非常离谱了。”
“总之，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看到萨拉的这套公寓。首到现在我们才有机会回来，你看……”他停顿了一下，痛苦地抿了抿嘴唇，声音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痛，“结果，我们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回来的。”
艾伦只是失神地盯着壁炉里的那些松果，一动不动。她看起来茫然无措，仿佛不明白为什么女儿还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走出来，给她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或茶，或者给她一个温暖而 reassuring 的拥抱。
“你去看的是什么戏？”艾伦突然打破了沉默，目光又重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深邃而锐利，让邓恩泽感到有些莫名的不安。
“《等待戈多》。萨拉其实曾向我们一位共同的朋友推荐过这部戏。”
“我从没听说过这部戏。”艾伦茫然地说。
弗雷德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问道：“那部戏……好看吗？”他似乎急于抓住任何一个与悲伤无关的话题，好让自己能暂时逃避片刻那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的巨大悲痛。
“那绝对是一部能引人深思的戏，”邓恩泽谨慎地回答，同时心想，像艾伦·尤厄斯这样虔诚的基督徒，恐怕会非常讨厌这部充满存在主义虚无感的戏剧。“所以我猜，她以前从未跟你们提起过这部戏？”
弗雷德摇了摇头。“我们有一阵子没跟她好好联系了，工作太忙，而且……上次是什么时候，艾伦？”
“主要是因为时差的问题。她那边是晚上的时候，我们这边正好是白天，很难凑到合适的时间。但仔细算起来，也确实有一个多星期没通过话了。她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曾经是我们唯一的孩子。”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开始小声地啜泣起来。
邓恩泽开始觉得，自己今天登门拜访，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非常糟糕的主意。他站起身，带着歉意说道：“实在抱歉，我不想再打扰二位了。再次为萨拉的不幸表示我最沉痛的哀悼。如果你们在纽约逗留期间，有任何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务必告诉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公司支线电话和个人手机号码，双手递给了弗雷德。弗雷德机械地接了过去，却连看都没看一眼，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
邓恩泽瞥了一眼艾伦，艾伦此刻又一次用那种他无法完全解读的、带着强烈情绪的目光死死盯着他。“萨拉确实有写日记的习惯，就像你刚才提到的那样，她从小就有这个习惯，从未间断过。但是，警察给我们的搜查物品清单上，并没有日记。他们说找不到。”
“那确实很奇怪，”邓恩泽附和道，而且他真心觉得这太奇怪了。“或许她后来开始把所有东西都存在她的个人云端账户里了。现在很多人都这么做，更安全也更方便。”
“我想，萨拉生前一定是你非常要好的朋友吧。”艾伦的语气不带任何感彩，却像一把无形的利刃，首刺邓恩泽的内心。
邓恩泽感到，在艾伦那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注视下，他的腹部不由自主地一阵紧缩。“我很喜欢她。公司里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她人缘很好。”
艾伦缓缓地从丈夫手中接过那张名片，低头凝视了片刻，房间里的气氛有些令人窒息的紧张。“邓恩泽先生，你错了。”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
“怎么了，亲爱的？”弗雷德急切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安与困惑。
艾伦将那张名片在指间无意识地翻来覆去，仿佛那薄薄的卡片烫手一般。“显然，有人一点也不喜欢萨拉，”她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重重地砸在邓恩泽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