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三重檐庑殿顶的最高处,巨大的鎏金宝顶如同一枚凝固的日轮,沉默地刺破尚未破晓的深蓝天幕。宝顶之下,是层层叠叠、连绵起伏的金色琉璃瓦海洋,在浓重的夜色里流淌着幽暗而沉静的微光,如同凝固的金色波涛。夜风在高处变得凛冽而纯粹,带着北方深秋特有的、如同薄刃般的寒意,呼啸着掠过殿脊兽吻,卷起细微的呜咽。
程听瓷立于宝顶东侧的吻兽之畔。
身上依旧是那袭正红嫁衣,织金云锦在星月微光下流淌着如同凝固血泊般的暗沉光泽,宽大的袖摆与裙裾被烈风撕扯,猎猎作响。长发早己被风吹乱,几缕墨色拂过苍白如雪的面颊。她微微仰着头,目光越过脚下浩瀚的瓦浪,投向东方天际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蓝。眉峰之上,那两道用金粉描绘、流转着温润如玉永恒光泽的瘦金体烙印,在暗夜中散发着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神性微光,如同两盏不灭的魂灯。
她的右手微微抬起,掌心向上,摊开在凛冽的风中。掌心中央,那枚深深嵌入的羊脂白玉扳指温润内敛,边缘那道完美弥合的、流转着同源玉质光泽的瘦金体金缮痕,此刻正与眉心烙印产生着奇妙的共鸣,散发出稳定的暖意,抵御着高处的严寒。
身后,是沈天青。
他同样立于猎猎风中,玄黑深衣几乎与殿顶的暗影融为一体,唯有颈后那道沿着脊柱而上、隐没于发际的金色契约烙印,在星月微光下流转着同样温润如玉的神圣光泽。他的目光并未投向远方,而是沉沉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珍视和深入骨髓的守护,牢牢锁在程听瓷被风吹拂的单薄背影上。仿佛这天地间,唯有她才是他目光唯一的归处。
没有言语。只有风在耳畔呼啸,如同穿越千年的孤寂回响。脚下,是沉睡的、承载了六百年帝王兴衰的宫阙;头顶,是浩瀚无垠、亘古不变的星穹。两人如同站在时空的节点,脚下是厚重的历史尘埃,眼前是未可知的永恒长夜。
“时辰到了。”林老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庄重,自身后传来。他佝偻着背,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紫檀木长匣,步履艰难却异常坚定地踏着陡峭的琉璃瓦垄,走到两人身侧。
匣中无他,只有两样东西。
左侧,是一柄细长、造型奇古的青铜錾刀。刀身不过三寸,通体幽暗,布满了岁月沉淀的斑驳铜绿,唯有刃尖一点被反复研磨得寒芒内敛,流转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仿佛能雕琢时光的锋锐之气。
右侧,是一根约莫半尺长、通体乌沉、非金非木的细棍。棍身没有任何纹饰,却散发着一种极其内敛而古老的、如同大地深处精魄般的沉重气息——这是取自万年阴沉木最深处的木髓,承载着最精纯的生机与地脉之力。
沈天青缓缓转过身。深黑的眼眸从程听瓷的背影移向林老手中的木匣,目光落在那一錾一木之上,眼神沉静无波,如同深潭。他伸出左手,动作带着一种超越凡俗的沉静与决然,先取过了那柄青铜錾刀。冰冷的青铜触感瞬间刺入骨髓。
接着,他极其郑重地,用右手拿起了那根万年阴沉木髓。木髓入手温润而沉重,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拥有心跳般的脉动感。
他重新转向程听瓷。程听瓷也缓缓转过身来,星月微光落在她沉静的眉眼间,落在眉心那永恒的金缮眉峰上。她迎上沈天青的目光,没有询问,没有犹豫,只有一种心魂相印的了然与交付。
沈天青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凛冽的风卷起彼此的衣袂,纠缠在一起。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程听瓷如墨的发间。左手执青铜錾刀,右手握阴沉木髓。
修复师的本能在血脉里无声咆哮。这一次,不是修复器物,是锻造永恒的信物!是弥合灵魂最后的仪式!以契约烙印为引,以本源之力为火,以这千年宫阙为砧,以这浩瀚星穹为炉!
他左手执錾,刃尖那点寒芒在暗夜中如同一点冰冷的星辰。右手执木,木髓沉稳如大地之心。
没有预热,没有试探。
沈天青的双手动了!
左手青铜錾刀,带着一种超越技艺的、近乎神祇落笔般的精准与沉静,刃尖寒芒骤然亮起,如同刺破黑暗的流星,狠狠地、精准地点向右手紧握的阴沉木髓顶端!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仿佛能洞穿灵魂的清响!
刃尖接触木髓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冰火交融之力猛地爆发!青铜錾刀幽暗的刀身上,那些古老的斑驳铜绿骤然亮起幽微的青铜光焰!而万年阴沉木髓那乌沉的表面,在錾刀点落的刹那,竟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瞬间变得赤红发亮,散发出灼热的、带着精纯生机的地脉气息!
冰与火!金气与木髓!锋锐与生机!
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錾刀与木髓的接触点疯狂对冲、撕咬、交融!
沈天青的双手稳如磐石,身体却因为巨大的力量对抗而微微绷紧。深黑的眼眸中翻涌着如同星河崩碎又重组的巨大光芒,颈后那道金色的契约烙印骤然亮起,温润如玉的神光流转,将磅礴的契约之力源源不断地灌注于双手!
錾刀如笔!木髓如纸!
刃尖带着那冰火交融的狂暴力量,在灼热赤红的木髓顶端,开始极其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雕琢起来!
起笔如刀锋斜切!带着修复师落笔弥合破碎的决绝!
行笔瘦劲孤峭!锋芒内敛,如同他心口那道金色契约的笔意!
转折处圆融流畅!带着八百载孤寂沉淀后的温柔!
收笔处缠绵蕴藉!戛然而止却又余韵悠长,如同那梅瓶婚契最终的“永以为聘”……
每一錾落下,都伴随着冰火之力的疯狂对冲!都伴随着木髓深处生机与金气锋锐的激烈碰撞!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滋”声!无数细小的、带着青金色泽的木屑粉尘在刃尖迸溅,瞬间被凛冽的狂风卷走,消散在无边的夜色里。
程听瓷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星眸沉静如水,映照着那一点在暗夜中疯狂跳跃、雕琢着永恒的寒芒。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沈天青每一次落錾时传递过来的力量波动,感受到那契约烙印全力运转时的磅礴暖流,感受到他灵魂深处那份孤注一掷的专注与深情。风撕扯着她的嫁衣,吹乱她的长发,她却如同脚下生根的吻兽,纹丝不动。
时间在紫禁之巅粘稠地流逝。星斗无声流转。
终于!
当沈天青执錾的左手完成最后一道流丽缠绵的收笔,狠狠点在木髓末端时——
“轰!!!”
一道无法形容的、神圣而磅礴的青金色光柱,毫无预兆地从那被雕琢成型的木髓顶端爆发出来!光柱并非纯粹的金或青,而是如同最完美的金缮,青木的生机与金气的锋锐完美交融,瞬间刺破太和殿顶的沉沉夜色,首冲浩瀚星穹!将整个紫禁城都映照得如同神国降临!
光柱之中,那根万年阴沉木髓己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支悬浮于光柱核心的、通体流转着青金色神芒的发簪!
簪身纤细流畅,非金非玉,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却又坚韧无比的青金色木质光泽。簪头并非繁复的龙凤,而是极其简洁、却蕴含着无穷神韵的造型——起笔如刀锋斜切,行笔瘦劲孤峭,转折圆融,收笔缠绵蕴藉……赫然是一道完整而完美的、被实体化的瘦金体“永”字!每一个笔画的转折顿挫,都流淌着冰火淬炼后的永恒神光!正是沈天青心口契约烙印、程听瓷眉心金缮眉峰、梅瓶婚契、玉玺金缮的同源笔意!
青金色的“永”字在光柱中缓缓旋转,散发着超越凡俗的神圣气息!簪身之上,无数细密的、如同天然木纹般的淡金色契约符文若隐若现,与光柱交相辉映!
“金簪……为盟……”林老仰望着那通天彻地的光柱,老泪纵横,喃喃自语。
光柱缓缓收敛,如同神祇收回了权柄。
太和殿顶重归幽暗。星月之光似乎都被刚才的神迹夺去了颜色。
沈天青摊开掌心。那支青金色的“永”字金簪,静静地悬浮在他掌心之上尺许之处,缓缓旋转,流淌着温润内敛却永恒不灭的神光。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布满细密的冷汗,身体因为巨大的消耗而微微摇晃,但深黑的眼眸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创造神迹后的狂喜与一种深不见底的满足。
他看向程听瓷。
程听瓷也看着他。星眸之中,水光潋滟,是震撼,是了然,是深入骨髓的悸动。
沈天青缓缓抬起执簪的右手。动作带着一种超越言语的庄重与虔诚,如同捧起整个世界的重量。他微微俯身,滚烫的呼吸拂过程听瓷冰凉的面颊。
程听瓷微微垂下眼睑。
星月微光下,沈天青修长而稳定的手指,带着那支凝聚了冰火本源、契约神力与不灭深情的青金“永”字簪,极其轻柔地、无比精准地,穿过程听瓷如墨的发丝。
簪尖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触及她温热的头皮。
接着,手腕沉稳下落。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响彻在灵魂深处的轻响。
那支青金色的“永”字金簪,簪身流畅地滑入发髻,簪头那道完美无瑕的瘦金体“永”字,稳稳地、永恒地,簪在了程听瓷如云乌鬓的正中央!
就在金簪簪入发髻、与头皮接触的瞬间——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神圣而磅礴的共鸣之力,如同苏醒的星河,从程听瓷眉心那永恒的金缮眉峰烙印、从她掌心那枚嵌入的白玉扳指金缮痕、从沈天青颈后那道金色契约烙印、从脚下沉睡的紫禁城、从头顶浩瀚的星穹……同时爆发!瞬间连接!汇聚于那支青金“永”字簪上!
簪头那道瘦金体“永”字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神光!光芒不再是青金,而是融入了星月的银辉、琉璃瓦的金芒、契约的玉泽……化为一种无法言喻的、包容万象的永恒之光!
光芒之中,程听瓷与沈天青的身影被彻底笼罩!
他们的身体在光芒中变得半透明,仿佛与这光、与这风、与这脚下的宫阙、头顶的星穹融为了一体!眉心、掌心、颈后的契约烙印同时亮起,彼此连接,在两人之间构筑起一个完美的、流淌着永恒神力的循环!
没有言语。
没有仪式。
只有那支簪在发间的青金“永”字簪,在永恒之光中无声地宣告着最终的契约。
沈天青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珍视和深入骨髓的虔诚,极其轻柔地拂过簪在程听瓷鬓边的那支金簪,拂过那温润微凉的青金色簪身,最终停留在簪头那道流转着永恒神光的瘦金体“永”字上。
他的目光深邃如海,沉淀着八百年的沧桑与此刻纯粹的圆满,落在程听瓷被永恒之光照亮的、沉静而神圣的容颜上。
他俯下身,滚烫的唇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最终的归属,极其轻柔地、如同最虔诚的烙印,印在了程听瓷眉心那永恒的金缮眉峰之上。
唇瓣触及那温润如玉烙印的瞬间,一股暖流如同永恒的地脉,奔涌过两人相连的灵魂。
沈天青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如同古老的磐石相击,清晰地烙印在这紫禁之巅,烙印在星月之下,烙印在永恒的光中:
“吾妻……”
“晓瓷。”
东方天际,那片浓稠的墨蓝,被第一缕破晓的晨曦,悄无声息地……
刺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