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后院的月亮升得正高,北渡躺在西厢房的木板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碾药声。
顾南寻给他收拾的这间房紧挨着药架,白日里晒足了太阳的艾草、薄荷、陈皮,此刻正借着月光散出温厚的香气。北渡摸了摸心口的桃木簪,裂痕里的血痂像是被这气息浸得软了些,连胸腔里的魔珠都安分下来,不再灼得他心口发疼。
碾药声停了,接着是轻微的脚步声。北渡屏住呼吸,看见窗纸上映出个纤细的影子,手里端着个白瓷碗,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还没睡?”顾南寻的声音隔着窗棂飘进来,带着点怯生生的温柔。
北渡沉默片刻,从床上坐起来。月光从窗缝钻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银斑。“有事?”
“我煮了些姜枣茶,驱驱寒。”她推门进来时,白瓷碗里的热气模糊了眉眼,鬓边的银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你白日在山里砍柴,定沾了不少湿气。”
北渡看着她走近,月白襦裙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淡淡的药香。她把茶碗放在床头矮凳上,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像落了片初春的雪,轻得让人心尖发颤。
“趁热喝吧,凉了就没用了。”顾南寻退到窗边,望着院角那棵老桂树,“我爹说这镇子西周的山看着平和,夜里潮气却能钻骨头缝。前几年有个外乡货郎,在破庙里住了半宿就发了高热,还是我爹背着药箱把他救回来的。”
北渡端起茶碗,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爬到心口。姜的辛辣混着红枣的甜,在舌尖漫开时,忽然想起三百年前的雪夜。那时他刚闯完魔域的刀山火海,浑身是伤地撞进南寻的书院,对方也是这样,一边红着眼骂他“不要命了”,一边把滚烫的姜汤塞进他手里。
“多谢。”他低声说,声音比白日里软了些。
顾南寻回过头,月光落在她眼里,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你肯喝就好。对了,明日要晒金银花,得趁露水没干前摘,你……”
“我去。”北渡打断她,将最后一口姜枣茶饮尽,“劈柴、晒药,我都能做。”
他不想欠这份温柔。顾南寻的好意像春日细雨,绵密地落在他荒芜的心上,稍不留意就会滋长出贪婪的根芽——那是会害死她的东西。
顾南寻显然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快,愣了愣才笑道:“那太好了。金银花要摘未开的花苞,不然晒出来会散瓣……我明日教你认。”她目光落在北渡缠着布条的手上,忽然低下头,指尖绞着袖口,“你的伤……若是嫌麻烦,我可以帮你换药。”
北渡的手猛地攥紧了空碗。
帮他换药。
三百年前的画面突然涌上来:南寻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指尖沾着浅绿色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他胳膊的伤口上。那时夕阳正斜斜穿过书院窗棂,把她的睫毛染成金红色,他能闻到她发间的墨香,比任何魔药都能安抚他躁动的魔气。
“不用。”北渡别开脸,把空碗往矮凳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我自己来就行。”
顾南寻眼里的光暗了暗,却没再坚持,只点了点头:“那你早些歇息,明日卯时就得起身。”她转身出门时,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门被轻轻带上,隔壁的碾药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滞涩。北渡躺在床上盯着房梁,忽然觉得人间的夜太长了,长到能让他清晰数出自己失控的心跳。
第二日天还没亮,北渡就醒了。
他摸到灶房时,顾南寻正蹲在灶台前生火,蓝色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侧脸暖融融的。见他进来,她手里的火钳顿了顿:“醒得这么早?”
“说好摘金银花。”北渡走到水缸边,舀起冷水往脸上泼。冰凉的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些,镜中倒影里,眼尾的青黑淡了些——这是离她近了的缘故。
顾南寻己经盛好了稀粥,粗瓷碗里卧着个荷包蛋,蛋黄颤巍巍浮在米油上:“先垫垫肚子,山里露水重,空腹去容易头晕。”她把碗推过来时,银流苏扫过桌面,发出细碎的叮当声,“我看你清瘦,得多吃点才有力气砍柴。”
北渡盯着那个荷包蛋,忽然想起第一次在书院见到南寻时,对方也是这样,总怕他吃不饱,每次吃饭都往他碗里夹菜,首到碗堆成小山才罢休。
“我不饿。”他把碗往她面前推,却被按住了手。
“吃吧。”她的指尖带着灶台的温度,“我爹说帮工就得管饱,不然力气跟不上。”她笑起来时,眼角的梨涡盛着晨光,“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多帮我劈两捆柴。”
北渡终究还是把粥喝了。溏心蛋的甜混着米香滑进喉咙时,熨帖得让他眼眶发紧。
两人提着竹篮往后山走时,天刚蒙蒙亮。晨雾像纱幔缠在半山腰,顾南寻走在前面,月白襦裙的下摆被露水打湿了一小片,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指点路边的药草:“你看这株是远志,叶子窄窄的,根能安神;那丛是麦冬,结的果子蓝紫色,润肺最好……”
北渡跟在后面,听着她的声音混着鸟鸣在山谷里荡开。她偶尔回头喊他“北渡”,尾音带着轻快的上扬,像石子投进湖面,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金银花长在向阳的坡上,缀满绿藤的花苞像撒了把碎银。顾南寻踮脚摘高处的花苞时,袖口滑下来,露出小臂上道浅浅的疤痕——北渡记得那道疤,三百年前南寻为了护他,被魔箭划伤的就是这个位置,只是那时的疤痕比这深得多,狰狞地爬在苍白的皮肤上。
“这里的够了。”她把满篮花苞递给北渡,指尖擦过他的手腕时,突然“呀”了一声,“你的药膏没涂?”
北渡这才发现,昨日砍柴划开的伤口又裂了,血珠渗过布条,在竹篮把手上留下暗红的点。他慌忙把手背到身后:“小伤。”
“什么小伤,都化脓了。”顾南寻皱起眉,从药篓里拿出新布条和药膏,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别动,不然更疼。”
微凉的药膏涂在伤口上时,北渡浑身一僵。她的指尖很轻,像蝴蝶停在皮肤上,连胸腔里的魔珠都轻轻颤动起来,散出温煦的光。他低头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晨光透过薄雾落在她眉心,那点淡红的朱砂痣似乎更亮了些。
“好了。”她系好布条抬头时,正好撞上他的目光,脸颊倏地泛红,慌忙松开手,“下次记得涂药,这药膏真的不疼。”
北渡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南寻总说:“等我学好医术,就再也不让你受伤了。”那时他只当是句玩笑,如今才知,原来这份许诺真能跨越轮回,落在这双干净的手心里。
“顾南寻。”北渡突然开口,声音在晨雾里有些发飘。
“嗯?”她正往篮里装最后一把金银花,闻言回过头,眼里盛着细碎的晨光。
北渡握紧竹篮把手,指节泛白。他想问“你还记得吗”,想问“书院的梅花开时,你总爱坐在窗下写诗”,想问“最后那道白光里,你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怕我疼”。
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一句:“下山吧,该晒药了。”
顾南寻愣了愣,随即笑起来:“好。”
两人并肩往山下走,竹篮里的金银花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香气漫在晨雾里,像一场不会醒的梦。北渡看着身边月白的身影,忽然觉得天机使者说的“劫难”或许是假的——这一世,他只想守着后院的药香,檐下的暖灯,守着眼前这个会为他涂药膏、煮溏心蛋的顾南寻,首到老樟树上的刻痕,爬满整个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