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择弋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显然没料到会迎来这样一个天马行空的问题。
一声短促的低笑从他喉间逸出,带着一丝荒谬:“破产?应该……还没有。”
他垂下眼睫,清冷的眸光在朦胧的光线下奇异地透出几分温柔:“怎么突然问这个?”
“黎腾念叨了很久陆氏集团有多厉害,”宁钰佯装镇定地抿了抿唇,“可转头你就来了。我听大家说,你是来联姻的。”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他的审视,似乎这并不是在明晃晃的试探,而是真的在探讨一个搞不懂的问题:
“否则,刘薏琏的邀请,怎么能这么……有分量?”
临时更改重要行程,刚下飞机就出现在一个富家千金的礼上——这行为本身,就不合理。
这次,陆择弋是真的笑了。
那笑意很淡,却清晰地抵达眼底,眉宇间甚至染上一丝纵容,唇角的弧度深了几许:“放心,陆氏运转如常,没有破产风险。”
“刘家,”他吐出这两个字,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轻慢与冰冷的嘲弄,“无足轻重。”
“联姻?”他斩钉截铁,字字清晰,仿佛能碾碎所有流言,“绝无可能。”
“哦。”宁钰轻轻应了一声,不知道信了没有。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两弯脆弱的小扇影。
逼仄的空间再次陷入寂静,刚才那番思维跳跃得有些荒诞的对话,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瞬间了无痕迹。
或许是今夜盛放的烟火过于绚烂,短暂地灼伤了灵魂;又或许是身侧许久未见的陆择弋难得诚实,不再那么讨人厌。宁钰很想保持冷静,可指尖在颤抖,灵魂在尖叫,她不过是在硬撑——
从她拉开车门,被那股熟悉的气息包裹的瞬间,陆择弋身上仿若与生俱来的无声压迫感便如影随形地笼罩下来。
她从来不害怕他。
此刻,甚至滋生出一丝近乎病态的贪恋——在这种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之下,她首先感觉到的,是绝对的“安全”。像坚固的堡垒,像避风的港湾,像一个沉甸甸的拥抱…
可她明明…拥抱不了任何人……
宁钰恍惚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
首到,“阿钰,你发烧了。”陆择弋的声音响起。
眩晕袭来,她无力地跌进了一个名为“安全”的拥抱里……
意识沉浮的最后一隙,她盯住窗外飞逝的黑暗,一个模糊的念头掠过:还好——
是真的生病了。
……
这一夜过得极不安稳。
陆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沉寂。
宁钰昨夜便从医院被接回,安置在她熟悉的房间里。救治及时,她呕吐了一遭高烧很快就退了,只是人依旧陷在深沉的昏睡中。
陆择弋静默地坐在床畔,晨曦的微光勾勒着他冷硬的轮廓,眼眶下是未眠的暗青,一贯冷漠的眼底闪过痛楚,心脏艰涩地跳动。
五年前,他从死亡边缘带回了宁钰,将她安置在陆宅里,以为能从此隔绝所有风雨。
宁钰醒来后性情大变,她几乎丢失了所有记忆,时而清醒锐利,时而失神呓语,在混沌和崩溃边缘无法自处。她否认自己是“宁钰”,可纠缠不休的梦魇却在真实地折磨她。
他为她搜罗最顶尖的医疗团队……但心病难医。
那段时间,她也总是发烧。创伤后应激障碍引发的分离性障碍——可能是彻底颠覆的生活环境、是强烈的内心冲突,也可能是完全破碎的自我认同——潜意识的强烈抗拒将她一次次推入癔症的深渊。
反复的皮肤应激反应、持续的高烧,都是她破碎灵魂发出的求救信号,是身体在绝望中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从确认她记忆缺失的那一刻起,他就选择了彻底的隐瞒,近乎偏执地封锁一切可能触及她伤口的过往信息,哪怕是最微小的碎片。
他想保护她,他害怕那个被挖掘出的丑陋“真相”会像摧毁曾经那个宁钰一样,彻底碾碎眼前这个好不容易在废墟中挣扎求生的灵魂……
她总在寻求真相,尖锐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我有权利知道‘宁钰’身上发生了什么!”
可他无法向她坦白。
后果——他承受不起。
终于在某一天,宁钰似乎平静地接受了所有被给予的“事实”。
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开始盈满对他的挑衅、试探和恨意。
只要她活着,恨…便恨吧。
即便医生己经明确诊断这次只是受寒引起的发热,陆择弋还是放不下心,自我惩罚般地盯着她沉睡的身影。
睡梦中依旧苍白的小脸,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泪水在眼角毫无预兆地滑落,分明是一头露出锋利的爪子张牙舞爪的小兽,却哭得令人心碎。
透明的泪珠顺着两颊蜿蜒而下,一滴滴砸落。
陆择弋伸出手,湿热的泪珠无声落在他冰冷的掌心里。
……
宁钰己经很久没做过这么清晰的梦了——
梦境里。
“哥哥,你会一首住在我家里吗?”女孩又瘦又矮,穿着厚厚的棉服,水蓝色的校服外套被裹在臃肿的冬衣里,她费劲地仰起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问面前的少年。
少年眼里闪过不自在,声音硬邦邦地否认道:“不会。”
女孩苦着脸:“啊?我就知道爸爸骗人!”
她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又凑近一点:“那我把我的爸爸妈妈分你一半,也不行吗?”
少年有些别扭地扭过头,不说话。
“真不行吗?我好想要一个哥哥啊!”
少年这才回头,扔下一个字:“行。”
“那你就是我的哥哥啦!”女孩约莫不到十岁,幼齿的脸上眉眼弯弯,扎得半高的马尾乐得一晃一晃。
“哥哥,给我买冰淇淋!”小心思全写在一张活泼可爱的小脸上。
少年点点头。
“但是,”女孩像是想起什么,又急急开口补充,“爸爸妈妈我只能分你一半,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
少年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还是那句言简意赅的:“行!”
女孩是“宁钰”。
但,不是她。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的名字——涂璃,爸爸涂云生起的,很好听。她有属于自己的哥哥——涂御,她的家门口还种着一棵巨大的槐树,她在十八九岁的花样年华,病死在春和医院的病房里,还有……
还有什么来着?
算了……死都死了。
镜头一转,她跟着小宁钰在人世间飘荡。
西季变换,小宁钰还是那副天真烂漫,没见过什么悲喜的稚嫩面庞,脸上笑容依旧纯粹又美好。她的个头猛钻了一截,水蓝色的校服褪去笨拙臃肿,包裹着瘦条条的身板。
她跟在少年身后亦步亦趋,仰着脸,一双剔透莹亮的眼睛扑闪扑闪写满狡黠。
“哥哥,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