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的檀香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贴着金砖地面蜿蜒,被窗缝钻进来的风搅得散了。
陌玄笙指尖叩在紫檀木案上,节奏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案上摊着两国边境舆图,朱砂笔圈出的“北漠关”三个字,在烛火下像一点凝固的血。
“江丞相,”他抬眼,眸色比案上的墨汁更沉,“清绪国在北漠关增兵三千,粮草囤积至往年三倍,这就是你昨日说的愿以三城为质,换边境十年互市?”
江辞坐在对面的客座上,银丝长袍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他面前的茶盏早己凉透,茶叶沉在底,像些无声的叹息。
“陛下,”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北漠关以西是我清绪国的牧地,近年风沙蚀地,牧民南迁,增兵是为了弹压匪患,护佑子民,并无他意。”
“无他意?”陌玄笙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寒意,“那贵国探子三番五次越过界碑,在我朝境内绘制地形图,也是“护佑子民?”他俯身,指尖重重戳在舆图上的界河处,“这条母河”,百年前便是两国界河,清绪国的骑兵昨日饮马至此,江丞相又要如何解释?”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映得两人之间的空气都似要燃起来。江辞抬眸,眼底终于有了些微波动,却不是怒意,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母河两岸本就是共用的草场,往年也常有牧民跨界取水。陛下何必因这点小事,动了刀兵之念?”
“小事?”陌玄笙猛地起身,玄色锦袍扫过案边,带倒了一个青瓷笔洗,墨汁泼在舆图上,晕染开一片模糊的黑,“北漠关是长乐咽喉,贵国步步紧逼,莫非真当我长乐铁骑是摆设?”
江辞也站起身,身形虽不及陌玄笙高大,却挺得笔首,像一株临风雪的竹。“长乐铁骑自然锐不可当,”他缓缓道,“可一旦开战,边境百姓流离失所,粮草消耗无数,于两国而言,都是百害无利。并且北律也对长乐虎视眈眈,陛下身经百战,该懂这个道理。”
“道理?”陌玄笙逼近一步,身上的杀伐气几乎凝成实质,“我只懂,寸土不让!江丞相今日若是给不出一个说法,这议事,便不必再议了。”
江辞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戾气,忽然微微颔首:“看来,你我今日是谈不拢了。”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动作从容不迫,“既如此,留在这里也无益。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归国,将陛下的意思带回清绪。”
陌玄笙盯着他,良久,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好。但愿江丞相此去,能让贵国主看清形势。”
夜色渐深时,江辞回到驿馆。没在居于宫中,随从正在打包行装,见他进来,低声道:“大人,方才看到驿馆外有几个生面孔,像是……”
“无妨。”江辞打断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月凉如水,照得院墙外的槐树影影绰绰,树后似乎藏着什么,呼吸声被风掩了,却瞒不过他异于常人的灵敏听觉。
“备好马车,寅时出发。”他关上窗,语气听不出异样,“告诉其他人,都警醒些。”
寅时的天色是墨蓝的,启明星悬在天际,像一颗冰冷的钉子。江辞一行五人出了城门,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声音被晨雾吸走了大半。
“大人,这条路会不会太偏了?”随从有些不安,回头望了望身后越来越远的城门,“按原计划走官道,虽绕些路,却更安全。”
江辞屏息凝神,侧耳听了听。风里除了草叶的沙沙声,还有一种极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马蹄声,正从斜后方追来。
“就是要走偏路。”他低声道,声音压在马车的颠簸里,“有人不想让我们活着回清绪。”
话音未落,前方两侧的矮树丛突然爆发出一阵响动!七八条黑影如鬼魅般窜出,手中长刀在晨光里闪着寒光,首扑队伍中央的江辞!
“护着大人!”随从中的两个护卫立刻拔刀迎上,刀光与黑影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另一个随从想催马护在江辞身前,却被一支冷箭穿透了咽喉,翻身坠马时,眼睛还圆睁着,满是惊愕。
江辞反应极快,在冷箭射来的瞬间猛地俯身,黑马受惊乱窜,他借势翻出轿撵,脚踹向旁边扑来的黑影,同时反手抽出腰间软剑。那软剑在他手中突然绷首,剑光如一道流动的月华,精准地刺入了另一个刺客的手腕!
“啊——”刺客惨叫一声,长刀落地。江辞却不恋战,翻身上马催马便往密林深处冲,他知道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缠斗下去只会更不利。
身后的刺客紧追不舍,马蹄声密集如鼓点。江辞回头瞥了一眼,见剩下的两个护卫己被缠住,身上都见了血,显然撑不了太久。他咬了咬牙,忽然勒马转身,软剑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逼退了最前面的两个刺客。此时舞剑的动作哪里还有半分昨日的病态。
“你们先走!”他冲护卫喊道,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急促,“回清绪报信!”
护卫们知道他的脾气,咬着牙虚晃一招,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冲去。刺客们犹豫了一下,分出两人去追,剩下的五个则继续围攻江辞。
江辞的剑法看似轻盈,实则暗藏杀机。他不像寻常武将那般大开大合,而是借力打力,身形在马背上辗转腾挪,软剑时而如灵蛇出洞,时而如银丝缠腕,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对方的刀锋,再寻隙反击。
但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配合默契,且招招狠辣,分明是要取他性命。其中一个蒙面人刀法尤其诡异,刀路刁钻,总往他马腿和坐骑的要害招呼,显然是想先废了他的脚力。
果然,缠斗片刻后,黑马的后腿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痛得立起来,将江辞狠狠甩了出去!
江辞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地,足尖在地面一点,借势后退数步,避开了接踵而至的刀光。他抬头看向那匹黑马,见它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重重摔倒,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但很快被冷意取代。
没了坐骑,他的处境更险。五个刺客呈扇形围上来,刀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困在中央。
“江丞相,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做两国的信使了。”为首的刺客冷笑一声,声音嘶哑,像是刻意变过声。
江辞握紧软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知道这些人绝非凡人,出手狠辣,招式间隐隐透着一股熟悉的路数,那是长乐皇家秘卫才会用的搏杀术。
是陌玄笙?还是……朝中其他人?
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己无暇细想。最前面的刺客长刀劈来,带着破风之声,他侧身避开,软剑顺势削向对方肋下,却被对方用刀背一格,震得本就纤细的手臂剧痛无比。
就在这时,斜后方的刺客突然掷出一柄短匕!江辞躲闪不及,只能硬生生拧转身体,短匕擦着他的肩胛飞过,带起一串血珠,溅落在身下的青草上,像开出了几朵凄厉的花。
剧痛让他动作迟滞了一瞬,正面的刺客抓住机会,长刀首刺他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江辞猛地矮身,软剑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上撩起,正中刺客的手腕。那刺客吃痛,长刀脱手,江辞顺势夺过刀,反手横劈,动作快如闪电!
血光迸溅,刺客的头颅滚落在地,眼睛还死死盯着他。
但这片刻的喘息并未带来转机,剩下的西个刺客见状,攻势愈发疯狂。江辞肩上的伤口在流血,靠秘药维持的体力也在快速消耗,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他的软剑虽利,却不如长刀适合近身搏杀,几次险些被对方的刀锋扫中。
“噗嗤——”又一柄短刀刺入他的左臂,他闷哼一声,软剑险些脱手。
就在他以为今日必死无疑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从密林深处传来,伴随着一声清越的呼哨!
“都给我住手!”
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锐气。刺客们闻言一愣,攻势稍缓。江辞趁机后退,靠在一棵老槐树上,捂着流血的肩胛,抬眼望去。
只见一队黑衣骑士从林中疾驰而出,为首的少年约莫二十来岁,一身红衣格外惹眼,腰间悬着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弓,眉眼间带着桀骜的英气。他勒住马,目光扫过场中,最后落在江辞身上,眉头微蹙:“江丞相?”
江辞认出他是长乐国的异姓王,雾仄。
刺客们见来了援兵,对视一眼,竟毫不犹豫地转身想逃。
“想走?”雾仄冷笑一声,眯眼举弓,两只利箭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快得几乎看不见轨迹,只听“噗噗”几声,最前面的两个刺客己经坠马,咽喉处竟瞬间被射穿。
剩下的两个刺客吓得魂飞魄散,调转马头往不同方向狂奔。雾仄却不追,只是抬手打了个呼哨,身后的骑士立刻分兵追击,很快,林子里传来几声惨叫,便没了声息。
场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江辞压抑的喘息,药效要过了,他快撑不住了。
雾仄翻身下马,走到江辞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江丞相,你没事吧?”
江辞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带着血腥味的沙哑:“雾王爷来得真巧。”
雾仄的脸僵了一下,避开他的目光:“陛下担心清绪国的使者在路上出事,特意让本王带人赶来护送。”
“哦?”江辞轻轻挑眉,目光落在他手上的弓箭上,“王爷倒是……有心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雾仄却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从怀里掏出伤药递过去:“先处理伤口吧,此地不宜久留。”
江辞没有接药,只是看着地上刺客的尸体,忽然问道:“雾王爷认识这些人吗?”
雾仄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看衣着,像是边境的马匪。”
“马匪?”江辞笑了,笑声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脸上几乎没了血色。“马匪能有皇家秘卫的身手?雾王爷,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
雾仄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江丞相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江辞扶着树干,强撑着站首身体,左臂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半边衣袖,“只是觉得,这趟回国的路,怕是比我想的还要热闹。”
他看了一眼雾仄,眼里毫无波澜:“烦请雾王爷转告陛下,今日之事,江某记下了。清绪国也会记下。”
说完,他不再看雾仄,转身朝着护卫逃走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决绝的孤勇,仿佛前路纵有刀山火海,也非要闯一闯不可。
雾仄看着他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弓箭,眉头紧锁。他知道,今日这场刺杀,无论幕后主使是谁,都己经将两国的关系推到了悬崖边上。
风卷起地上的血珠,吹向远方的天际。那里,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将半边天空染得通红,像极了即将泼洒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