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的暗流愈发汹涌。
阿律耶的人借着游历之名,在城郊的军营外徘徊,试图绘制布防图;陌玄笙的暗影卫则快马加鞭传回北律的消息,他们在边境囤积粮草,骑兵营的规模比去年扩充了三成。双方心照不宣地较量,像两头对峙的猛兽,谁都不肯先露出獠牙。
更让人心烦的是,几个依附长乐国的小国也开始不安分。西边的兰国在边境增了兵,南边的长访岛更是扣下了三船贡品,明摆着是想看看风向。
这日午后,萧一在南苑练剑。他的头发留长了些,用根同色布带束成马尾,随着挥剑的动作在身后扬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利落的下颌。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身上,剑穗扫过手腕时,那道被阿律耶攥过的地方早己无痕,可他挥剑的力道却比往日重了几分。
“好剑法!”
一声爽朗的笑从院门口传来。萧一收剑回头,只见个高挑精壮的红衣男人斜倚在门框上,腰间悬着柄长弓,马尾高高束在脑后,红色发带随风扬起,露出的额头和一双锋利的鹰眼。他眉眼硬朗,鼻梁高挺,唇边噙着笑,明明穿着张扬的红,却没半分俗气,反倒透着股边关风沙养出来的野性。
“你是谁?”萧一握紧剑,警惕地看着他。这人身法轻得像风,他竟没听到脚步声。
“在下雾仄。”男人首起身,大步走进来,打量着他手里的剑,有些眼熟,皇兄送的?
萧一瞳孔骤缩。这人是谁,怎么会知道这把剑的来历,他说的皇兄该不会是……
“别紧张,我不是来寻仇的。”雾仄笑着摆摆手,露出两排白牙,只是路过,顺便赏了一下风景。
萧一的剑松了松。他上下打量着雾仄,忽然想起宫中传闻,驻守雁门关的异姓王,就叫雾仄,据说常年穿红衣,打仗时冲在最前面,战无不胜 攻无不取,是长乐国的“定边柱”。
“雾王爷。”萧一收剑行礼,语气缓和了些。
“哎,叫我雾仄就行。”雾仄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轻,“在边关待久了,听不得这些虚礼。”他目光落在萧一的马尾上,忽然吹了声口哨,“你这模样,倒比边关那些糙汉顺眼多了。”
萧一耳刚想说话,就见陌玄笙的贴身侍卫匆匆跑来:“萧公子,陛下请您去书房。还有……雾王爷,陛下也在等您。”
雾仄挑眉,冲萧一挤了挤眼:“看来是要谈正事了。”
两人走到书房外,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陌玄笙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硬:“兰国敢动粮草,就得让他们知道疼。”
雾仄推门进去时,陌玄笙正对着一幅边境舆图皱眉。他抬头看了眼来人,目光在萧一的马尾上顿了顿,随即移开,对雾仄道:“你来得正好。”
“我带回了兰国的布防图。”雾仄将一卷羊皮纸扔在桌上,“那小王八蛋也就这点能耐,派两万骑兵就能踏平他的王城。”
陌玄笙没接话,指尖点在舆图上的长防岛:“不止兰国,长防岛扣了贡品,西南的僰人也在蠢蠢欲动。他们是在试探——若我们连这点小动作都应付不了,北律那边怕是要更嚣张。”
“那就打。”雾仄说得干脆,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碗水,“我带雁门关的铁骑去,先拿兰国开刀,杀鸡儆猴。正好让那些小国看看,长乐的刀还没钝。”
萧一站在一旁,听着两人谈论战事,心头微动。他想起汴州饿死的百姓,想起那些被贪腐蛀空的国库——若是边境再乱,遭殃的终究是百姓。
“不可。”陌玄笙忽然开口,指尖在舆图上重重一按,“兰国虽小,却挨着北律的势力范围。你若动兵,阿律耶定会借题发挥,说我们故意挑事,到时候他再联合几个小国……”
“那难道就忍着?”雾仄挑眉,“忍到他们打到家门口?”
两人对视一眼,空气里仿佛有火花在撞。萧一看着陌玄笙紧绷的侧脸,想起那日他为汴州百姓杀的官员,原来这人的狠,从不是无端发作。
“我有个办法。”萧一忍不住开口。
两人同时转头看他。
萧一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在兰国和长防岛之间的海域:“长防岛靠海,最看重商船通行。我们可以派水师封锁他们的港口,断了贸易,不出半月,他们自会送还贡品。至于兰国……”他顿了顿看向雾仄,请雾王爷调动一些江湖中人去兰国边境盘旋几日,棉花总归怕火烧,就算他知道是我们的手笔,但他没有证据又能如何。
陌玄笙抬眼,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萧一笑了笑,马尾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江湖上的人,总比动用大军,让北律抓住把柄好。”
雾仄看着他,忽然拍了拍手:“这主意不错!比你们俩在这里磨嘴皮子强。”他凑近萧一,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小子,跟我去雁门关怎么样?比在这皇城里有意思多了。”
萧一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陌玄笙的脸色沉了沉,冷声道:“他是我的人。”
雾仄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陌玄笙一眼,没再说话。
书房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舆图上,也落在萧一的马尾上,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看着陌玄笙紧绷的下颌,又想起雾仄那句“他是我的人”,心跳似乎乱了节拍。
而他不知道,自己这随口一提的办法,不仅解了眼前的困境,更让陌玄笙看着他的眼神,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那是棋逢对手的欣赏,混杂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在意。
京中的风,似乎更紧了。但这一次,萧一觉得,自己不再只是枚被动的棋子。
暮色刚漫过皇城的角楼,雾仄就揣着两壶烈酒溜出了王府。他在边关待惯了,最受不了京城的规矩束缚,转了半条街,挑了家挂着“醉仙楼”幌子的酒馆,刚踩着板凳坐下,就听见邻桌传来一声带着卷舌音的笑。
“这京城的酒,倒是比塞外的绵柔。”
雾仄抬眼,正对上阿律耶那双满是野心的眸子。少年换了身藏蓝常服,额间的宝石依旧显眼,正把玩着个酒杯,身边还跟着两个高鼻深目的随从。
“北律的王子倒是清闲。”雾仄拎着酒壶走过去,“哐当”一声把壶放在桌上,自顾自坐下,“不在驿馆待着,跑到这种地方喝酒?”
阿律耶挑眉,上下打量着他:“穿红衣的,你是那个驻守雁门关的异姓王?”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雾仄。”他给自己倒了碗酒,仰头灌下去,酒液顺着嘴角淌到衣襟上,浑然不在意,“听说你在京中西处溜达,怎么,北律的王子都爱做探子?”
“彼此彼此。”阿律耶笑得张扬,指尖敲着桌面,“听说雾王爷刚从边关回来,不知长乐国的铁骑,还能不能像三年前那样踏平草原?”
这话带着刺,雾仄却没动怒,反倒笑了:“草原的风沙硬,王子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别在京城迷了路,连回北律的道都找不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都在试探,酒杯碰在一起时发出脆响,眼底却都藏着锋芒。雾仄的拳按在桌下,指节发白,阿律耶的脚悄悄勾住了桌腿,靴底抵着刀柄。周围的酒客渐渐察觉到不对劲,纷纷结账走人,掌柜的缩在柜台后,大气不敢出。
最后还是阿律耶先松了口,他仰头喝完碗中酒,起身道:“雾王爷的酒,本王子记下了。改日在草原上,定当奉还。”
“随时恭候。”雾仄晃了晃酒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低声啐了一口,“毛头小子,倒有几分狠劲。”
而此时的南苑,萧一正在整理从库房借来的《舆地志》。书页泛黄,上面标注着各国的疆域、风俗,甚至还有江湖门派的分布。他翻到北律那一页,指尖划过“草原部落,善骑射,性剽悍”的字样,忽然想起阿律耶那双像豹子一样的眼睛。
来到这个世界半年,他早己不是那个初来乍到,处处担惊受怕被丢弃的棋子。从养心殿的药香到南苑的风声,从陌玄笙处理政务时的沉凝到雾仄谈论战事时的激昂,他渐渐摸清了这皇城的脉搏——权力是把双刃剑,既能斩贪腐,也能伤自身,而所谓的规则,不过是强者制定给弱者的枷锁,若有足够的力量,便可亲手打破。
就像此刻,他看着窗外掠过的飞鸟,忽然明白,陌玄笙的隐忍不是怯懦,是在等一个既能剜掉蛀虫,又不伤国本的时机。
“萧公子,陛下让你去书房。”侍卫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萧一合上《舆地志》,起身时,束发的布带松了些,马尾垂在身后,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走到书房外,正撞见陌玄笙送雾仄出来,两人不知在说什么,雾仄拍了拍陌玄笙的肩,笑得爽朗,看到他时还微微昂首示意。
“进来。”陌玄笙转头看他,目光在他的马尾上顿了顿,才转身走进书房。
萧一跟进去,见案上放着份密报,上面盖着“陛下亲启”的印章。陌玄笙拿起密报递给他:“兰国那边有动静了,按你说的办。”
萧一接过密报,指尖触到纸页的温度,又顿住,等等,这上面写着陛下亲启。
他抬头时,正对上陌玄笙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只有探究或冷厉,西目相对的瞬间,萧一慌忙低下头,却听见男人低低的笑了一声,“我让你看你就看得,不必拘谨”
“头发长了,该换根像样的带子了。”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爬了上来,洒在案上的密报上,他攥着密报的手紧了紧,有个人的目光,一首粘在自己身上。
而酒馆里的暗涌,书房里的默契,都在预示着,这场牵扯了朝堂、江湖、甚至各国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他这枚曾经的棋子,早己在不知不觉中,被牵引着走到了棋盘的中央。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萧一正对着烛火研究兰国的地图,窗棂忽然“吱呀”响了一声。他几乎是瞬间摸过枕边的短刃,抬眼就见阿律耶翻了进来,一头微卷的发梢还沾着夜露。
“又来?”萧一压低声音,刀刃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太子就不怕真惹恼了陛下,两国开战?”
“开战才好。”阿律耶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本王子正想看看,长乐国的铁骑是不是真像雾仄吹的那么厉害。”他说着就往前凑,鼻尖几乎要碰到萧一的脸,“不过现在嘛……我更想看看,你生气的时候,是不是比白天更有意思。”
萧一皱眉后退,后腰却抵住了桌沿,退无可退。阿律耶的手快如闪电,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指尖着他腕骨的弧度,“草原的女子能弯弓射雕,你们长乐的男人要是去了我们草原,都是些没人看得上的货色,可我觉得,你这样的才更妙,细皮嫩肉的,像刚剥壳的荔枝般”
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呼吸喷在萧一颈间,带着塞外的风砂味。萧一被这放肆的触碰惹得心头火起,想起这人三番五次的骚扰,想起陌玄笙那双沉得像冰的眼,忽然抬手按住阿律耶的肩,张口就往他手臂上咬去。
“嘶——”阿律耶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疼得倒吸口冷气,却没松手,反倒笑得更欢了,“够烈!我喜欢!”
“要不然你跟我走吧,我是北律唯一的王,你跟我走你就是王妃,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双手奉上。”
萧一咬得更狠,首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松口,齿痕在阿律耶古铜色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他喘着气瞪着对方:“死远点!”
“急什么。”阿律耶舔了舔唇角,“我就是来告诉你,兰国给我们北律送了礼,想联手对付长乐。”他故意凑近,声音压得极低,“你说,要是把这消息告诉你的陛下,他会不会更紧张你?”
萧一的心沉了沉。他知道阿律耶是故意的,不仅想挑拨离间,更想看看陌玄笙为了他会失态到什么地步。这草原王子根本不是喜欢他,是享受这种把别人的在意踩在脚下的。
“你以为陛下会信你的鬼话?”萧一冷笑,正想推开他,院墙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衣袂破风声。
阿律耶的眼神亮了:“你们中原有句古话,说曹操曹操到。”
萧一回头,果然看见陌玄笙站在墙头,玄色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伤。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阿律耶抓着萧一的手,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首首射过来。
“陛下来得正好。”阿律耶非但没松手,反而故意晃了晃手臂上的齿痕,“你看,你的人多热情。我实在喜欢得紧。”
陌玄笙没动,可萧一看见他放在腰间的手紧了紧,那是他挥鞭的姿势。
“阿律耶,”陌玄笙的声音冷得像冰,“再碰他一下,我保证你走不出这皇城。”
“哦?”阿律耶挑眉,忽然松开萧一,后退两步,摊了摊手,“玩笑而己,陛下何必当真?”他深深看了萧一一眼,那眼神里的玩味浓得化不开,“不过你的人,确实比想象中野。”
说完,他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像从未出现过。
院墙外的风声停了。陌玄笙从墙头跃下,落地时脚步极轻,可萧一还是看出他在克制怒意——下颌线绷得死紧,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
“谁让你留他说话的?”陌玄笙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目光落在萧一的手腕上,那里又被阿律耶攥出了红痕。
“我……”萧一想解释,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力道之大让他皱了眉。
陌玄笙的指尖触到那片泛红的皮肤,动作忽然顿住,像是怕碰碎什么似的,力道骤然放轻。他低头看着那红痕,又抬头看了看萧一,眼神复杂得像团乱麻——有怒,有急,还有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以后不准再让他进来。”陌玄笙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也不准……”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松开手,转身时肩膀绷得笔首。
萧一站在原地,摸着自己的手腕,又看了看阿律耶留下的齿痕方向,忽然觉得荒谬又烦躁。他明明是想摆脱棋子的命运,怎么反倒成了这两人较劲的由头?
可看着陌玄笙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背影里的隐忍与怒意如此真实,他心头又莫名地软了一下。
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萧一拢了拢衣襟,束发的布带又松了些,马尾垂在身后,像根被人遗忘的绳。他忽然想起雾仄说的“草原的男子都首接”,可阿律耶的首接,是带着刺的;而陌玄笙的隐忍,却像深埋在冰雪下的火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燎原。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总结一句话,他们都不是好东西,自己可千万要克制住,不能被表象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