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具尸体在坞堡西北角的洼地里堆叠起来,像一座用绝望和死亡砌成的微型山丘。 三具是流民,两具是堡里的老人。青灰色的皮肤紧绷在嶙峋的骨架上,暗红色的斑疹如同地狱盖下的烙印,在晦暗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无声地宣告着瘟神的胜利——伤寒。几只秃鹫在低空盘旋,发出贪婪而兴奋的嘶鸣,锋利的喙不时俯冲下来,啄食着在外的腐肉,每一次啄击都带起一小片皮肉,留下更深的恐怖印记。空气里弥漫着尸骸特有的甜腻腐败气息,混杂着雪地的冰冷,令人作呕。
陈默立在尸堆前,手中紧握着一支燃烧的松油火把。火苗在凛冽的朔风中挣扎跳跃,发出噼啪的爆响,映得他面无表情的脸半明半暗,如同被遗忘在荒原的古老石雕,刻满了风霜与死寂。他身后,是沉默的堡民,黑压压一片,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恐惧、悲伤,还有一丝被绝望彻底碾碎后的麻木空洞。李伯佝偻着背,站在陈默身侧稍后的位置,布满老人斑的手紧紧抓着衣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
“点火。”陈默的声音干涩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燧石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不能烧啊!陈小郎!”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嘶吼猛地炸响。赵三公,堡里最年长、辈分最高的老者,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般从人群中扑出,枯瘦如鹰爪的手带着惊人的力量死死抓住陈默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留下几道血痕。赵三公目眦欲裂,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纵横在沟壑遍布的脸上,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悲怆和无法言喻的恐惧:“祖宗规矩!入土为安!曝尸焚骨,这是挫骨扬灰啊!要他们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祖宗在地下不得安宁,牌位都要倒转!你这是造孽!造天大的孽啊!我们赵氏一族,要遭天谴,永世不得翻身,断子绝孙啊——!” 他的哭喊撕心裂肺,在死寂的洼地里回荡,像垂死野兽的哀鸣,瞬间点燃了人群中压抑的悲恸,引发一片压抑的啜泣和骚动。
“不烧,”陈默猛地甩开赵三公的手,力道之大让老人踉跄着向后跌去,重重摔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泥。肩胛被石头砸中的地方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让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更深的冰冷。“开春雪化,雨水一泡,尸毒烂进土里,渗进水井,流进河道!堡子里剩下的人,喝水、煮饭、洗涮…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烂死在炕上!浑身流脓发臭,肠穿肚烂,死得比他们更惨!到时候——”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扫过一张张惊恐绝望的脸,“——连给你们收尸、哭坟、上香的人都没有!想全家死绝、断子绝孙的,现在就把他们抬回去埋了!”
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跌坐在雪地里、失魂落魄的赵三公,不再看那些哭嚎的脸和怨毒的眼神。他高举火把,向前一步。松油燃烧时特有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如同催命的鼓点。
“爹!娘!”一个年轻妇人哭嚎着扑向尸堆中两具靠在一起的尸体,那是她的双亲。“求求你!别烧!给他们留个全尸吧!留个念想啊!求你了!”她死死抱住冰冷的脚踝,脸贴在僵硬的、带着斑疹的皮肤上,泪水混着泥土糊了满脸,声音绝望凄厉得令人心胆俱裂。
陈默握着火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甚至能听到骨骼轻微的摩擦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带着恐惧、怨恨、不解,甚至是刻骨的诅咒,狠狠扎在他的背上,几乎要将他的脊梁洞穿。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这些质朴又蒙昧的乡民心中,那个或许还能称得上“救命郎中”的形象彻底崩塌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冷酷无情、亵渎亡魂、与魔鬼做交易的恶鬼,一个比瘟神本身更可怕、更该被诅咒的存在。
焚尸防疫,是超越时代的科学认知,更是对延续千年的礼法人伦最彻底、最残酷的践踏。这是文明与愚昧、生存与礼法在死亡绝境下的终极碰撞。
火把落下。
干燥的柴草瞬间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苏醒的远古凶兽,带着吞噬一切的狂暴,猛地窜起数尺之高!贪婪的火舌疯狂舔舐着覆盖尸体的干草和破布,发出欢快的“呼呼”声。火焰迅速蔓延,攀上僵硬的肢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爆响,那是油脂和水分在高温下急剧膨胀炸裂的声音,如同无数恶鬼在黑暗深处疯狂地咀嚼着骨肉,吮吸着骨髓。浓烈刺鼻、带着皮肉焦糊和油脂燃烧特有恐怖气味的黑烟,如同地狱喷发的毒瘴,滚滚升腾,瞬间遮蔽了晦暗的天空,充斥了整个洼地,连盘旋的秃鹫都被这骇人的景象惊得尖啸着仓皇飞远。
“我的儿啊——!娘对不起你啊——!”
“爹!娘!走好——!是儿不孝,护不住你们尸骨啊——!”
凄厉的哭嚎声如同海啸般猛然爆发,冲垮了最后一丝压抑的堤坝。堡民们跪倒一片,朝着那吞噬亲人的恐怖火堆疯狂地磕头,额头重重撞击在冰冷的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他们哭喊着逝去亲人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泪水混着血水、泥土和额头的血,在脸上冲刷出污浊的沟壑。绝望的哀鸣在荒凉的雪原上久久回荡,与火焰的爆裂声、柴草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人间至悲的绝望挽歌。
赵三公瘫坐在雪地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跳跃的、吞噬一切的火焰,口中念念有词,是古老而晦涩的、祈求亡魂安息的招魂古调。那调子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的赎罪感,在哭嚎的背景下显得格外诡异和凄凉。
陈默逆风而立,强劲的、带着雪沫的寒风呼啸着,卷着灼热的灰烬和未燃尽的细小碎骨,如同黑色的雪暴,扑向远处苍茫无垠的荒野深处,而非坞堡的方向。 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他脸颊生疼,皮肤紧绷,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眉毛和额前的碎发被燎焦卷曲,散发出细微的焦糊味。浓烈呛人的黑烟灌入他的口鼻,引发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但他只是站着,像一尊被烈火煅烧、被风雪侵蚀的顽石,背脊挺得笔首,任凭热浪和带着死亡气息的灰烬冲击、拍打。跳跃的火焰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疯狂舞动,却映照不出丝毫暖意或波动,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如同深渊般的灰烬。
他看着火焰吞噬那些曾经鲜活、有温度、有悲喜的生命,看着那些承载着无尽思念和悲伤的躯体在烈火中扭曲变形、碳化焦黑,最终化为随风飘散的灰烬和无法辨认的枯骨。热浪扭曲了空气,也扭曲了身后那些跪拜哭嚎的身影,将他们拉长、变形,如同地狱图景中的幢幢鬼影。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那层本就脆弱不堪、建立在现代认知之上的联系,正在这焚尸的烈焰与刺骨的寒风中,一寸寸化为飞灰,被彻底斩断,随风飘散,再无痕迹。
他不是神,不是鬼,甚至不是一个被理解的人。
他是行走在炼狱边缘的异乡孤魂,背负着超越时代的沉重认知,也背负着被这个时代视为最恶毒异端、最深重罪孽的十字架。这熊熊燃烧、吞噬一切的火焰,焚毁的不仅是尸体和疫病,更是他与这片土地、与这些挣扎求生的人们之间,最后一点温情脉脉的伪装和渺茫的归属感,将他彻底放逐于永恒的孤独与冰冷的绝望之中。
灰烬混着未燃尽的、带着火星的细小碎骨,在狂乱的热风中打着旋飘起,如同不祥的黑色雪片,纷纷扬扬地落在陈默的肩头,落在他冰冷麻木的脸颊上,带着一丝诡异的、转瞬即逝的余温。
他缓缓抬手,用沾着凝固血污和草药渍的手指,机械地抹去脸上那点带着灼热余温的灰烬。
指尖触处,只余一片深入骨髓的冰凉刺骨。
当夜,有堡民战战兢兢地路过赵三公那间低矮破败的土屋时,透过糊着破麻纸的窗棂缝隙,看到昏暗跳动的油灯下,老人枯瘦佝偻的身影正对着香案。他伸出颤抖如风中落叶的手,将供奉在香案上的几块简陋的、写着祖先名讳的木制牌位,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倒置了过来。牌位倒扣在落满香灰的案上,像一个个无声的控诉。老人枯槁的身影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地上,对着那些倒置的祖宗牌位,一遍又一遍,用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鬼魂低语般的声音,嘶念着那古老的招魂调,彻夜不息。摇曳昏黄的灯光将他孤独而绝望的影子,扭曲放大,投在斑驳开裂的土墙上,如同一个徘徊不去的怨灵,无声地诉说着礼法崩坏的绝望。而在洼地边缘的阴影里,刘寡妇那双淬着毒汁的眼睛,死死盯着焚尸处残留的焦黑痕迹和零星火星,枯瘦如柴的手指神经质地、狠狠地抠挖着冰冷的土墙,指甲劈裂翻卷,渗出血丝,泥垢塞满了指甲缝,仿佛要将某个看不见的、夺走她儿子的仇敌,活活从墙里抠出眼窝,嚼碎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