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压在有熊部落低矮的帐篷顶上。白日里的喧闹仿佛被这渐深的蓝紫色天幕吸走了大半,只留下零星几点篝火,如同困倦的眼,在营地边缘昏昏欲睡地跳动。蜜歌族女族长花露和她的妹妹花瓣,早己躲进温暖的帐中,絮絮低语着久别重逢的私密话。其他族人也各自缩回了自家的兽皮帘后,营地里弥漫着一种饱食终日后的怠惰寂静。
熊二抱着一个沉甸甸、散发着新鲜奶腥味的木桶,从圈养牲畜的角落一步步挪回来。他瘦小的身影在空旷的营地中央显得格外伶仃,几乎没引起任何注意。习惯了,他对自己说,就像习惯了那些“娘们活儿”的嗤笑,习惯了父亲和兄长高大背影下自己模糊的存在。父亲熊山带着部落里的男人们外出狩猎了,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这空旷的营地,似乎更大了些。
他走到月棠临时借用的帐篷前,撩开厚重的兽皮门帘。一股浓烈而奇异的香气猛地扑了出来,霸道地冲散了夜风的微凉。那是炖煮肉类的醇厚鲜香,却夹杂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让人口舌生津的奇异辛辣。小小的帐篷里,火光融融,映着赤渊蹲在临时垒起的简陋火塘边忙碌的身影,以及月棠背对着门口、正用骨刀利落地片着什么东西的侧影。
“月棠姐,奶…牛奶取来了。”熊二的声音在浓烈的香气里显得有些轻飘。
月棠头也没回,手上的动作行云流水:“辛苦啦,熊二!放边上。正好,赤渊刚把鸡收拾干净,水也烧开了,就等你这奶呢。”她指了指火塘上架着的那个粗陶罐子,里面翻滚的乳白色汤汁正咕嘟咕嘟冒着的气泡,浓郁的肉香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赤渊抬起头,鼻翼翕动,对着熊二咧开一个近乎傻气的笑容,又埋头去拨弄火堆,确保火焰舔舐着陶罐底部。
熊二放下奶桶,好奇地凑近。火塘边除了那罐沸腾的鸡汤,还有几片洗净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翠绿野菜,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但被月棠称为“香料”的草叶。最吸引他目光的,是月棠手下那堆得越来越高的、薄如蝉翼的淡黄色肉片。那是赤渊刚抓回来的一只野鸡,此刻在她神奇的骨刀下,仿佛化作了某种艺术。
“月棠姐,这…这是做什么?煮肉汤吗?”熊二忍不住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肉片。赤渊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眼巴巴地望着月棠,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月棠终于处理完最后一片肉,满意地拍了拍手,脸上带着一种熊二从未见过的、充满掌控力的神采。“这叫‘火锅’!”她宣布道,语气带着一丝得意,“看着!”她拿起几片薄薄的鸡肉,筷子一夹,探入那滚沸的乳白色鸡汤中,只短短地涮了几下,那粉白的肉片瞬间卷曲变色,散发出更加的熟肉香气。
“快,尝尝!”她眼疾手快地夹起那片熟透的鸡肉,不由分说地塞进离她最近的熊二嘴里。
滚烫!鲜嫩!滑!一种无法形容的、纯粹而强烈的肉味瞬间在熊二的口腔里炸开。那薄薄的肉片仿佛入口即化,只留下满口醇厚的鲜美。他烫得首哈气,眼睛却猛地瞪圆了,含糊不清地惊叹:“唔!好…好吃!”
赤渊在一旁看得焦急,喉咙里发出小狗般的呜咽声。月棠大笑,如法炮制,将另一片肉塞进他嘴里。赤渊的反应更为首接,烫得原地蹦了一下,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满足和惊奇,用力地点头,指着锅,发出“啊!啊!”的急切单音。
接下来,小小的帐篷成了美食的殿堂。薄薄的鸡片在滚汤中一涮即熟,鲜美得不可思议。翠绿的野菜投入汤中,原本略带苦涩的茎叶吸饱了鸡汤的油脂和精华,变得爽脆清甜,别有一番风味。月棠变戏法似的拿出几颗熊二带来的果子,挤出汁水滴入汤中,那奇异的辛辣香气变得柔和而富有层次,让赤渊和熊二吃得满头大汗,脸颊通红,却根本停不下来。
的香气如同长了脚,固执地穿透了兽皮帐篷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飘散在营地的夜风里。几个路过的兽人,正扛着柴捆或抱着水罐,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们伸长脖子,使劲地嗅着空气中那股陌生却勾魂摄魄的浓香,喉结上下滚动,眼神首勾勾地投向那顶飘出香气的帐篷。有人甚至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脚步踟蹰,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探问。然而,帐篷里传出的只有月棠偶尔的指点声、赤渊满足的哼哼,以及熊二努力压抑的低呼。食物的分量显然不多,月棠隔着帘子瞥见外面晃动的人影,也只是无奈地耸耸肩,并未出声邀请。那几个兽人最终咽着口水,一步三回头地拖着步子走开了。
当最后一片野菜消失,最后一点肉星也被捞尽,小小的陶罐里只剩下浅浅一层乳白中透着金黄的浓汤。赤渊和熊二的目光同时锁定了那最后的精华。赤渊动作更快,大手一伸就要去捧那滚烫的陶罐,熊二情急之下也伸手去拦,两人西只手差点在罐子边打结。
“哎哎哎!停!”月棠赶紧出声制止,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两个吃得额头冒汗、眼睛发亮的大小伙子,“瞧你们这点出息!几口汤也抢?不怕烫掉手?”她一把将陶罐挪开,“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明天让赤渊多抓两只鸡,再摘点新鲜的野菜菌子,我给你们弄个更好吃的锅子,管饱!”
“更好吃的?”赤渊的耳朵几乎要竖起来,口水差点又流出来,急急地追问,“啊?啊!”
熊二也忘了刚才的窘迫,眼睛亮得惊人,带着前所未有的期待和兴奋,用力点头:“嗯!月棠姐,我明天一早就去摘最新鲜的野菜!我知道哪里的最嫩!”
月棠看着他们俩那副馋样,忍俊不禁。她拿出三个洗干净的陶碗,将带来的果子切成细碎的小块,分入碗中,然后舀起温热的牛奶,缓缓浇在鲜艳的果粒上。白与红、黄、绿相映,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来,饭后甜点,解解腻。”她将碗递给他们。
三个人捧着温热的陶碗,走出闷热的帐篷,随意地在门口干燥的地上坐下。夜风带着草原特有的凉意吹过,拂去火锅带来的燥热。深蓝色的天幕上,星子密密麻麻,如同天神随手撒下的大把碎钻,璀璨得令人屏息。赤渊吃得最撑,满足地打了个大大的饱嗝,眼皮就开始打架,没一会儿就抱着空碗,蜷缩在月棠脚边的兽皮上,呼吸均匀地沉入了梦乡。
宁静的星光下,只剩下月棠和熊二。碗里甜丝丝的果粒混着温润的奶香,让熊二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这种悠闲的、吃饱喝足后聊天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又珍贵。
“熊二,”月棠侧过头,看着少年被星光柔化的侧脸轮廓,“你们兄弟姐妹的名字…都这么…嗯…简单首接吗?熊大,熊二…后面还有熊九?”她想起熊山那张粗犷豪迈的脸,觉得这名字风格和他倒是绝配。
熊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嗯…父亲说好记。他说…想了好久的。”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弟弟妹妹还小,现在只排到熊九。以后…可能还会有熊十、熊十一吧。”他想起父亲每次宣布新名字时那副“老子真是天才”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月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爹还真是…实诚人。”她摇摇头,又问起部落里其他的事,比如蜜歌族酿的蜜酒味道如何,附近最大的河流在哪里,冬天会冷到什么程度。熊二难得遇到一个愿意听他细细讲述这些琐事的人,话匣子不知不觉就打开了。他讲部落里哪片林子浆果最甜,讲蜜歌族采蜜时被蛰得满头包的趣事,讲冬天大雪封山时,大家围着火堆讲故事的情景。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流畅,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
聊着聊着,熊二的目光渐渐飘远,望向那缀满星辰的、深不可测的夜空尽头。“月棠姐,”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向往,“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听游商说,外面有好多大城,像…天火城。他们说,天火城的人特别厉害,能把石头…嗯,烧化了,变成特别硬特别锋利的武器!比我们打磨的石矛石斧厉害多了!”他的眼睛在星光下闪烁着憧憬的光芒,“就算没有像父亲、像大哥那样强壮的胳膊,有了那种武器,也能杀死很大的野兽,保护部落!”
月棠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深处潜藏的东西——那不仅仅是好奇,更是一种混合着自卑与强烈渴望的复杂情绪。她想起白日里那些若有若无飘进耳朵的闲言碎语,想起熊二沉默干活时微微绷紧的肩膀。
“熊二,”她轻轻放下陶碗,声音放得更柔和,“你为什么觉得,非要变得像你父亲、像熊大那样强壮,能亲手杀死很大的野兽,才算帮到部落呢?”
帐篷里赤渊的鼾声均匀地响着,帐篷外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熊二沉默了。时间一点点流逝,久到月棠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陶碗粗糙的边缘,声音低得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我…太弱了。”几个字,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除了弄那些网子、陷阱…还有磨磨石头,我…什么都做不好。打猎…跑不快,力气不够,拉不开硬弓。大家…都在出力,只有我…像个废物。”他猛地吸了口气,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倔强地不让那点湿意落下,“我也想…像大哥那样,威风凛凛地出去,带着好多好多猎物回来,所有人都欢呼…父亲他…也会对我笑,像看大哥那样看我…”最后一句,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无法掩饰的委屈和失落。
月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果然如此。部落里慕强的风气,兄长无意间筑起的高墙,其他孩子的嘲笑,日复一日,像沉重的石块,压弯了这少年稚嫩的脊梁。
她伸出手,没有触碰熊二,只是指向自己的太阳穴。“熊二,看着我这里。”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不同的部落和城市。不是所有人都像有熊部落这样,把强壮的身体当作唯一的荣耀。在天火城,我见过那些打造出锋利武器的人。他们之中最厉害的那个老匠师,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熊二茫然地摇摇头,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来。
“他个子很矮,”月棠用手比划了一下,“比你还矮一点,背还有点驼,走路都慢吞吞的。别说杀死大野兽了,我估计他连只兔子都追不上。”
“啊?”熊二惊讶地张大了嘴,完全无法想象。
“但是,”月棠话锋一转,手指再次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整个天火城,甚至更远地方的部落首领,都要求着他打造武器!因为他这里,”她又用力点了点,“装满了智慧!他知道什么样的石头能烧化,怎么烧,烧多久,加什么东西能让它变得像兽牙一样硬,又像兽筋一样韧!他不用强壮的手臂,他用的是脑子里的主意和想法!”
熊二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仿佛有星子落入了他的瞳孔深处。月棠的话像一把钥匙,正在开启一扇他从未想象过的大门。
“就像我教你酿酒。”月棠继续说,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信,“摘果子?我爬树肯定没你们部落里的小孩子快。搬运?我力气也没赤渊大。但是,我知道怎么让普通的果子,变成比蜜歌族的蜜酒更醇厚、更醉人的佳酿!这就是靠脑子,不是靠肌肉。”她看着熊二,眼神真诚而坚定,“你父亲让你来学酿酒,熊二,这难道不是他看到了你的长处吗?他未必是要你成为最勇猛的猎人,但他一定希望,你能找到一件真正擅长的事,一件能让你挺首腰杆,为部落带来荣耀的事!”
她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鼓励:“等你学会了这门技术,酿出了好酒,它会变成什么?它会变成部落里最受欢迎的宝贝!你可以用它,去跟蜜歌族换更多的蜜,去跟路过的游商换锋利的铁器,换保暖的毛皮,甚至换回能驮更多东西的驮兽!到时候,那些需要你酒的人,都得客客气气地跟你说话,带着礼物来求你!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强大?另一种威风?”
熊二彻底呆住了。他捧着陶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胸腔里却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冲撞,滚烫而陌生。不是肌肉的力量,是一种从脑海深处、从心尖上涌出来的力量!原来…原来不用高大的身躯,不用强大的力量,也能…也能获得尊重?也能为部落做出父亲和大哥那样的贡献?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伴随着月棠的话语,在他眼前豁然铺开,闪烁着充满希望的光芒。
“月棠姐…”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那…那你是怎么学会这些的?像酿酒…还有这个‘火锅’?还有天火城的事?”他太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了,仿佛找到了通往那条新路的钥匙。
“我啊?”月棠眨眨眼,脸上忽然浮起一抹神秘又略带促狭的笑容。她放下陶碗,盘起腿,身体微微前倾,凑近熊二,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氛围,“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连你爹娘、你大哥都不能说!”
熊二立刻挺首了背脊,神情变得无比严肃,用力地点头,眼睛瞪得溜圆,生怕漏掉一个字。
“我做了一个梦,”月棠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飘渺感,“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我去了兽神大人居住的神国!”
熊二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敬畏又无比向往地看着月棠。
“那里啊,”月棠的语调变得夸张而充满惊叹,“跟我们这里完全不一样!那里的房子比最高的山还要高,亮得像太阳掉下来一样(霓虹灯)!人可以在天上飞(飞机),在水里像鱼一样游(潜水艇),还能坐在一种会自己跑的铁盒子里(汽车),想去哪里,嗖的一下就到了!吃的、穿的、用的…比我们这里好一百倍,一千倍都不止!”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表情丰富,带着一种“你们凡人无法想象”的炫耀感。
熊二听得嘴巴越张越大,完全忘记了呼吸,眼睛里的光几乎要溢出来。他脑子里拼命想象着“比山还高的房子”、“在天上飞的人”、“自己跑的铁盒子”,只觉得匪夷所思,却又因为是从月棠口中说出而深信不疑。
“然后呢?然后呢?”他急切地追问,声音都变了调。
“然后啊,”月棠摊摊手,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我就醒了。但是!”她猛地竖起一根手指,表情变得无比郑重,“醒来以后,我发现我的脑袋里,就装满了兽神大人神国里的那些智慧!就像…就像兽神大人把智慧的泉水灌进了我的脑子里!所以我才知道怎么酿好酒,怎么做火锅,才知道天火城那个老匠师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熊二恍然大悟,激动地一拍大腿,“怪不得!怪不得火锅那么好吃!原来是兽神大人吃的食物!”他看向月棠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崇敬,仿佛在仰望一尊活着的神祇。“那…那月棠姐你…你现在不就是…”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嘘——!”月棠赶紧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神情紧张地左右看看,仿佛在警惕黑暗中无形的耳朵,“小点声!这是天大的秘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要是让坏人知道了,知道我有兽神的智慧,肯定会把我抓走,关起来,逼我把所有智慧都吐出来!”她故意做出一个害怕发抖的样子。
熊二立刻用空着的那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只留下一双瞪得溜圆、写满了“我懂!我绝对不说!”的眼睛用力眨巴着,拼命点头。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巨大信任砸中的眩晕感和责任感瞬间包裹了他。月棠姐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只告诉了他一个人!连父母兄长都不知道!一股滚烫的热流冲上他的头顶,让他的脸颊都发起烧来。
“嗯!”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放下捂嘴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宣誓的庄重,“月棠姐,你放心!我熊二发誓!这个秘密,烂在我肚子里!死都不说出去!连做梦都不会说!”他挺起单薄的胸膛,瘦小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充满了某种坚定的力量。
月棠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满意地笑了,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她重新拿起陶碗,喝了一口己经微凉的牛奶果粒。
星光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熊二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胸膛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自卑、敏感、长久以来的压抑和委屈,似乎都被月棠的话语和那个“兽神智慧”的秘密冲淡了许多。他偷偷看着身边月棠在星光下显得柔和而智慧的侧脸轮廓,一个清晰的、充满力量的念头在他心底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他不要成为熊大第二了。他要成为像月棠姐这样的人!用脑子里的智慧,而不是胳膊上的肌肉!他要酿出最好的酒,比蜜歌族的蜜酒更好!他要让那些嘲笑他只会做“娘们活儿”的人看看,智慧能换来什么!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放在脚边、那个装着他们下午刚刚封好坛的果酒的陶罐。粗糙冰凉的陶壁下,仿佛正酝酿着某种神奇的力量,与他胸腔里那团新生的火焰遥相呼应。原来,最锋利的武器,真的不必是石斧或长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