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府衙的铜钟敲过五更,左宗棠己站在庭院里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檐角的冰棱在微弱的晨光里泛着冷光,像一把把悬着的尖刀。周良材牵着两匹神骏的河西马站在月门外,马蹄上裹着厚厚的棉布,生怕惊扰了这份黎明前的寂静。
“都备妥了?” 左宗棠将那份《复陈海防塞防及关外剿抚粮运情形折》的誊本塞进怀中,外面裹了三层油布。这是他连夜修改的第七稿,字里行间的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温度,那些力透纸背的字句,是他用了半世心血熬煮的药方,要治的是这风雨飘摇的大清痼疾。
“回大人,” 周良材压低声音,“蒋道台己经把李默收押,制造局的工匠们听说您要进京,自发组织了护厂队。还有……”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西固城的老汉们托人送来的,说是他们攒的三十斤炒面,让您路上充饥。”
左宗棠接过油纸包,入手沉甸甸的。粗糙的麻纸上还留着指温,仿佛能看到那些枯瘦的手掌如何一粒粒攒起这些口粮。他喉头微动,将纸包紧紧贴在胸口:“告诉乡亲们,左某此去京城,定不负所托。”
城门校尉早己接到通知,见左宗棠一行过来,慌忙命人搬开挡路的巨石。厚重的城门在绞盘声里缓缓打开,露出外面被晨霜覆盖的官道。道旁的老榆树上挂着十几个逃难者的尸体,那是上个月回民军突袭留下的痕迹,乌鸦在枝头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
“加快速度,天黑前要赶到靖远。” 左宗棠翻身上马,马蹄踏碎霜花的声音在空旷的黎明里格外清晰。他没有回头,却知道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望着他 —— 制造局的工匠,西固城的流民,还有那些驻守在河西走廊的湘军子弟。
队伍行至中午,太阳终于挣脱云层,却没带来多少暖意。官道两旁的田地龟裂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去年秋收的麦茬还在地里竖着,像一根根绝望的骨头。几个衣衫褴褛的农人蹲在田埂上,手里拿着简陋的木犁,却迟迟不肯下犁 —— 地里的土太硬了,一犁下去只会崩碎犁头。
“大人,前面有个茶棚。” 周良材指着远处的土坯房。
茶棚老板是个瞎眼的老婆婆,耳朵却异常灵敏。听到马蹄声就摸索着掀开草帘:“客官要碗热茶不?刚烧的,加了花椒和姜片,驱寒。” 她的手在黑陶碗上摸索着,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扭曲变形,却异常稳当。
左宗棠接过茶碗,滚烫的茶汤烫得他指尖发麻。碗沿还留着上一个客人的唇印,带着淡淡的盐味。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湖南安化黑茶坊的日子,那时他还是个落第举人,在茶栈里抄录文书,也曾这样捧着粗瓷碗,望着窗外的雨丝发愁前路。
“老人家,” 左宗棠轻声问,“这一路往西,还能看到庄稼吗?”
老婆婆浑浊的眼睛转向西方,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客官是外乡人吧?往西走百里就是中卫,去年沙暴埋了三个庄子。再往西……” 她的声音低下去,“听说到了凉州,连井水都带着铁锈味,马喝了都拉稀。前阵子有商队从迪化过来,说那边的汉人要么被割了辫子,要么就成了俄国人的奴隶……”
周良材刚想呵斥,却被左宗棠止住。他从钱袋里摸出二两银子放在桌上:“给我们来两斤干粮,再打听个事 —— 最近有京城来的官员经过吗?”
“咋没有?” 老婆婆把银子揣进怀里,动作麻利得不像个盲人,“前天刚过去一队,领头的是个穿孔雀翎的大官,前呼后拥的有二十多个随从。他们说要去兰州,还问制造局的事呢,听口气像是来寻茬的。” 她忽然凑近左宗棠,压低声音,“客官,您是做大官的吧?求求您给朝廷带个话,让他们管管西北吧,再不管,咱们这些汉人就真成了孤魂野鬼了!”
左宗棠的心像被热茶烫了一下,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他望着老婆婆那双空洞却充满期盼的眼睛,忽然明白自己怀里揣着的不只是一份奏折,更是无数这样的眼睛托咐的希望。
离开茶棚时,风突然大了起来。远处的天际线腾起黄蒙蒙的沙雾,像一堵移动的墙朝这边压过来。周良材脸色大变:“是黑沙暴!快找避风处!”
他们策马拐进路边一个废弃的驿站,刚拴好马匹,沙暴就到了。狂风卷着沙砾砸在土坯墙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外面厮杀。驿站的破窗纸被撕碎,昏黄的光线里,无数沙粒在飞舞,像一群愤怒的蜂虫。
“大人,您看这个!” 周良材在墙角发现了一堆白骨,旁边还散落着半截断裂的长矛,矛杆上隐约能看到 “湘军” 字样。
左宗棠蹲下身,用手指拂去骨头上的沙尘。这是一具年轻士兵的骸骨,腿骨上有明显的刀痕,头骨的窟窿里还嵌着半片箭镞。他认出那箭镞的样式 —— 是阿古柏匪帮常用的土耳其造。
“是三年前护送粮草的弟兄。” 左宗棠的声音在风沙声里显得格外沙哑,“当时我派了五十人护送,结果在中卫附近遭遇伏击,无一生还。” 他将骸骨小心地收进一个破木箱,“等咱们收复了新疆,就把他们带回湖南老家。”
沙暴持续了一个时辰才渐渐平息。走出驿站时,天地间一片昏黄,远处的山峦都变成了模糊的剪影。周良材指着官道上的马蹄印,脸色凝重:“大人,这是京城来的官轿队伍,他们在等我们。”
官道中央停着一顶八抬大轿,轿旁站着十几个佩刀侍卫,个个面无表情。看到左宗棠过来,一个身穿孔雀翎的官员从轿里走出,拱手笑道:“季高公别来无恙?王某在此等候多时了。”
是王文韶。这位新任的户部尚书,此刻正用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打量着左宗棠,仿佛在看一件有趣的古董。
“壬秋公远道而来,不知有何指教?” 左宗棠翻身下马,目光锐利如刀。他知道王文韶是李鸿章的人,这次半路拦截,绝非偶然。
王文韶哈哈一笑,伸手去扶左宗棠:“季高公何必如此见外?太后有旨,让咱们同路进京,也好在路上商议些军国大事。” 他的手指刚碰到左宗棠的袖口,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开。
“军国大事,自有朝堂公议。” 左宗棠后退半步,避开对方伸来的手,“左某军务在身,不敢耽误,告辞。”
“季高公留步!” 王文韶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从袖中掏出一份公文,“这是李中堂托我转交的信,他说…… 新疆之事,还望季高公三思。”
左宗棠接过信纸,只见上面李鸿章的字迹龙飞凤舞:“海疆防务,关乎国本。新疆荒漠之地,徒耗军饷。公若执意用兵,恐难筹粮饷,徒增百姓负担。” 信纸末尾还有一行小字:“文韶兄可相机行事。”
“相机行事?” 左宗棠将信纸揉成一团,“是想让王某在路上‘相机’劝我放弃新疆吧?” 他盯着王文韶的眼睛,声音冰冷,“告诉少荃(李鸿章字),新疆的粮饷,我左宗棠自己想办法。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祖宗留下的土地守好!”
王文韶的脸色变了变,随即又恢复了笑容:“季高公真是性情中人。只是……” 他朝侍卫使了个眼色,“您看这路上不太平,不如就让王某的人护送您一程?”
“不必了。” 左宗棠翻身上马,“左某有湘军护着,不怕路匪,也不怕…… 拦路虎。”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决绝的力量。周良材回头望去,只见王文韶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渐渐变成了冷笑。远处的沙雾里,似乎还有更多的人影在晃动。
夕阳西下时,队伍抵达靖远县城。守城的把总看到左宗棠的旗号,慌忙打开城门,却在看到后面跟着的十几个可疑身影时,脸色骤变:“大人,那些人从沙暴后就一首跟着,形迹十分可疑。”
左宗棠勒住马缰,回头望去。暮色中的官道上,十几个黑影像鬼魅般远远跟着,既不靠近,也不远离。他忽然明白,这些人不是来杀他的,是来监视他的,是想看看这位陕甘总督会不会在半路退缩,会不会在某个失眠的夜晚,像历史上那些失意的英雄一样,对着月亮长叹。
“备笔墨。” 左宗棠在驿站的油灯下铺开信纸,“我要再写一封奏折,弹劾王文韶滥用职权,干预地方军务。”
周良材研墨的手微微一颤:“大人,现在弹劾他,会不会打草惊蛇?”
“蛇己经醒了。” 左宗棠蘸满浓墨,“咱们要做的,是让它知道,猎蛇的人,手里是有刀的。”
油灯的光晕里,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烛火摇曳,像一尊不倒的铁塔。窗外的风声又起,这次却像是在为他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