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月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连同那浓烈的酒气和冰冷的恨意一同被带走。屋内死寂重新降临,只剩下烛火在破旧的灯盏里,发出“噼啪”的细微爆响,将杨凌映在土墙上的影子拉扯得更加细长、扭曲。
胸口的剧痛如同钝刀在缓慢切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感。额角缝合处的灼烧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刚才那番无声的对峙和强行牵动的肌肉而更加鲜明、尖锐。劣质草药苦涩的气息、血腥残留的甜腥、尘土和霉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上,几乎令人窒息。
杨凌缓缓闭上眼睛。并非休息,而是将所有的感官和残存的意志,都沉入这片令人作呕的黑暗与痛楚之中。
县衙差役……强抢民男……姓赵的班头……
婆子那带着哭腔的、惊慌失措的报信,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因伤痛而混沌的意识里,激起了冰冷而清晰的涟漪。
果然来了。
他苍白的、沾着血污的嘴角,那抹刚刚因挑衅李明月而勾起的、带着血腥味的森然弧度,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紧闭的眼皮下,加深了些许。
无声的唇语在黑暗中无声滑过,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笃定:
“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脑海中,属于原主杨凌的、那些破碎而模糊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瞬间串联、燃烧起来:
数日前,人来人往的集市。原主杨凌坐在简陋的书信摊后,提笔蘸墨,为一位衣着体面、管家模样的老者写着家书。笔锋端正,字迹清秀。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儿在外一切安好,铺中生意尚可,勿念……唯近日心神不宁,常感有宵小窥伺,恐有祸事临门……”杨凌边写边念,声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朗。
那管家模样的老者听着,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和……算计?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杨相公,这信……是写给县衙赵班头家老夫人的。赵班头是咱们县太爷跟前得力的红人,最是孝顺,也最是……嫉恶如仇。他老人家若知道有人敢在咱们县治下,对他的至亲友人动歪心思……哼哼。”
原主杨凌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寻常的嘱托,依旧认真地誊写着信件。他甚至还隐约记得,那老者最后多付了几文润笔,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杨相公字好,人也好。这年月,读书人不易,更要懂得……未雨绸缪啊。”
未雨绸缪……
呵。
杨凌在心中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那哪里是什么未雨绸缪?分明是借他杨凌的笔,不动声色地将一个“被宵小盯上、恐有祸事”的信号,精准地传递给了县衙里那个“嫉恶如仇”又“最是孝顺”的赵班头!
这步棋,埋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巧!借刀杀人,驱虎吞狼!原主至死恐怕都不明白,他那点微末的“未雨绸缪”,恰恰成了点燃今日这把“官匪对峙”之火的引信!
如今,这把火,终于烧到了黑风寨的大门口!
“呵……”一声极轻、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冷笑,从杨凌紧闭的唇间逸出。牵扯到伤处,让他眉头狠狠一皱,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这痛楚,反而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如同被冰水浇透。
他猛地睁开眼!
那双因为失血和剧痛而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的,是比烛火更加幽冷、更加疯狂的光芒!如同在深渊底部窥伺猎物的凶兽之瞳!
机会!
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明月昨夜刚刚被他以命相搏,撕碎了所有强横的伪装,露出了深埋的脆弱和巨大的精神创伤。她的威信在婆子们的议论中己然摇摇欲坠,下巴被踢歪,额角带伤,正是最虚弱、最不稳定的时候!
而此刻,县衙的差役,带着“强抢民男”的罪名,气势汹汹地堵在了寨门口!要人?还是要趁机剿匪?无论哪一样,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明月的痛处和黑风寨的神经上!
内忧外患,狂风骤雨!
这正是他杨凌破局、甚至……反客为主的唯一契机!一个能将这看似牢不可破的土匪窝,搅得天翻地覆的绝佳风暴眼!
他必须抓住!用尽一切手段,不顾一切代价!
杨凌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棱,死死钉在紧闭的、破旧的木门之上。仿佛要穿透那厚厚的木板,看到寨门外那剑拔弩张的对峙,看到李明月那张惨白、、带着屈辱和暴怒的脸,如何在官府的威压下强撑!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动作牵扯着胸口的断骨,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但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龈甚至渗出了血腥味,凭借着从地狱爬回来的那股狠戾意志,硬生生将手臂抬了起来!
指尖颤抖着,带着冰冷的汗水和黏腻的血污,一点一点地,伸向自己左边额角那道刚刚缝合不久、狰狞翻卷的伤口!
粗糙的针线,翻卷的皮肉边缘……指尖传来的触感清晰而尖锐。
他要用这痛!用这血!用这残破的身躯作为筹码!去撬动这盘死局!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充满了疯狂决绝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伴随着这声低吼,他聚集起全身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颤抖的指尖猛地用力,狠狠抠向那道尚未愈合的、脆弱的伤口边缘!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被强行撕裂的细微声响!
刚刚勉强结痂的伤口瞬间被撕裂!温热的、粘稠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溪流,瞬间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顺着额角、鬓角、脸颊疯狂地流淌下来,顷刻间染红了半边苍白的面颊,滴落在肮脏的草席和散发着霉味的薄被上,洇开大片刺目的猩红!
剧烈的、如同颅骨被劈开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杨凌所有的感官!眼前彻底被一片猩红和黑暗交替笼罩,耳中嗡鸣一片,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疯狂摇曳,几乎要彻底熄灭!
他死死咬着牙,舌尖尝到了自己鲜血的铁锈味。用这撕心裂肺的剧痛,强撑着最后一线清明。
不够……还不够!
他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指,颤抖着,摸索着,伸向胸口那厚厚缠绕的、浸透了暗褐色药渍的粗布绷带!目标,正是绷带下那两根断裂、尚未愈合的肋骨所在!
他要将这痛楚,将这伤势,将这触目惊心的血腥,化为最锋利的武器!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胸口绷带的刹那——
“吱呀!”
破旧的木门再次被人猛地推开!
一个矮壮敦实、皮肤黝黑、脸上带着几颗麻子的汉子,像一头发狂的蛮牛般冲了进来!正是昨夜婆子们议论中掰手腕输给李明月的“王麻子”!
他满脸的横肉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羞辱的狂躁而扭曲着,一双牛眼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杀意!他手里,赫然提着一把沉甸甸的、刃口雪亮的鬼头刀!
“狗娘养的小白脸!”王麻子如同炸雷般的咆哮瞬间震动了狭小的土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土炕上,“敢伤大当家?!还敢招来官府狗腿子?!老子现在就剁了你这个祸根!拿你的狗头去给赵班头交差!”
他根本没有任何废话,也无需任何理由!昨夜大当家被这书生重伤、甚至精神崩溃的耻辱,如同毒蛇般啃噬着整个黑风寨的神经!如今官府又兵临寨下,点名要人!在狂怒和恐惧的双重驱使下,王麻子这样头脑简单的莽汉,第一个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最简单粗暴的——杀人泄愤!用这书生的命,来平息大当家的怒火,也堵住官府的嘴!
鬼头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卷起一股腥风,毫无花哨地朝着土炕上那个似乎己经失去反抗能力、浑身浴血的杨凌,力劈而下!
刀光雪亮,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