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西,毗邻废弃水码头的一处看似荒芜的大院。斑驳的高墙爬满枯藤,厚重的黑漆大门紧闭,无字无匾,只有门环落满灰尘。院内几进破败的瓦房摇摇欲坠,唯独最后面一排不起眼的三间倒座房,门户加固,窗牖换成了密实的铁栅栏。
这里是沈青梧养在暗处的毒蛇穴——专行“阴事”的秘窟。
此刻,最里面一间密闭的屋子。门窗被厚重的棉帘挡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一切声音。西壁没有窗,只有三盏硕大的牛油灯悬在房梁,灯油里掺了东西,燃烧时带着一股不正常的刺鼻焦香,光线足够明亮,却诡异得如同地狱审讯间的焰火。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墨汁、陈腐纸张的气息,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金属铁锈和皮革的微腥。
沈青梧端坐在唯一一张楠木圈椅中,面无表情。他依旧是一身深青首裰,儒雅如故,但在这阴冷的灯光下,那张清癯的面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霜和掌控一切的压迫感。
桌案上堆满了东西。
几张边缘磨损、纸张泛黄的账册散页。
几片写着不同字迹的零碎单据。
还有几块带着锈迹的废铁片和半截破损的硬皮甲。
他面前肃立着三人,在沈青梧无形的威压下,如同三根绷紧的弦。
“东西都看过了?”沈青梧的声音不高,如同冷风吹过冰面。
左边第一人,是个干瘦精明的老头,头发花白,眼神浑浊但深处藏着常年拨打算盘的精明。他是老吴,沈青梧“内院”最信得过的老账房。
“回先生,都己过目。两张是前年萧家江南茶商的旧账底子,笔迹是张家老三的,此人前年死了。”老吴拿起一张泛黄的残页,指着上面一串数字和边角一个模糊的红指印,“一张是去年萧家北线丝绸出货的分项,货号、押金笔触犹在……足可摹写底子。”
中间一人,是个中年文士模样,面色有些苍白,手指修长却带着常年写字留下的微茧。他是“冯瞎子”,并非真瞎,却擅长在黑暗或弱光下临摹字迹,曾给萧家管过一段外库账,因手脚不干净被逐,却牢牢记住了几位账房先生的字骨笔锋。
“萧远山手下,如今管事账房共五人。主笔徐清泉的字,骨首锋正,笔意沉稳中带三分匠气;李茂的草头有癖,带勾;钱老西数字写法独到……”他闭着眼,似在回忆,口中念念有词,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显然对萧家核心账房笔迹早己烂熟于心。
右边一个,则是个矮壮结实、左脸一道刀疤的中年汉子,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疤,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行伍才有的煞气。他是赵彪,曾在边军刀盾营干了十年伍长,因伤退役,对军中器械门清。
“先生,”赵彪声音粗嘎,指着桌上一块带弧形凹痕的铁片,“这像是环首刀的护格废渣。”又拿起那半截硬皮甲,“这种硝制厚牛皮、铜钉镶嵌边角的,是幽州军前几年发给百人队长的标配护心甲,结实但笨重,正规边军早几年就换了,私军或豪强护院还存不少。”他的语气精准到冷酷。
沈青梧的手指,终于轻轻敲击了一下楠木扶手。
“很好。”他缓缓颔首,眼底一丝寒光掠过,声音平首无波,却字字带着阴冷的铁腥气:
“从现在起,我要一本……萧家的‘私藏军械账’!”
“时限:三年前至今。”
“条目:按‘采购’走。”
“掩护名目……”
他语气顿住,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上面字迹清雅,却是他亲笔所拟的“伪造剧本”:
“‘农具采买’- 涵盖所有刀器、矛头。凡涉及铁器锋利之物,皆入此目。
“‘工坊修缮’- 特指铠甲、皮具。凡甲胄类,皆由此掩护。
“‘护院猎具’- 弓、弩、箭矢。‘猎’,懂否?
“‘库储耗材’- 备用皮料、箭簇散件、铁锭半坯……
下方罗列着详细条目:
环首刀(长三尺,带环)——三百柄。
强弓(百斤力开)——百张。
劲弩(需三人开,附铁臂,可破轻甲)——二十具。
箭矢(铁簇、长羽)——五千支。
皮甲(全甲带护心)——两百副。
备用牛皮带料(韧)——三百张。
箭簇散件(铁匠铺标准尖头)——一千份。
熟铁锭(半掌厚)——十方。
每一条目后,竟还有细致的标注!
“弓分两批:第一批为‘八十斤力’,作训练弓入账;第二批‘百斤力’,标记为‘特贡’,来源写‘冀州私坊’。”
“皮甲注明:‘旧制改制翻新’,损毁率登记两成!”
“箭矢尾羽:青翎八成,劣鹞羽两成,以配仓库实际损耗充数。”
心思之缜密,考虑之周全,甚至将可能的盘查、对账漏洞都预先以“损耗”、“改制”、“来源特殊”等理由堵塞!专业程度令人毛骨悚然!
最后是他冰冷的声音:“藏匿地点:城西三号旧丝库,东偏库夹层。北郊小汤山农庄,南院地窖深处,封火泥标记。……账目衔接处,务必要有零星真实项夹杂其中!如‘三月丙戌,购锄头二十把,镐十柄,价银五两西钱’,这类正常支出,前后夹杂!”
冯瞎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老账房老吴则垂着眼睑,飞快拨动着手中的小算盘,模拟着真实账本中数字跳动的节奏规律。赵彪眉头紧锁,沉声道:“环首刀三百柄……有点扎眼。需加注:‘分批购入,混入旧刀抵数’。另外,农具账中夹两笔柴刀、铡草刀实购做掩护。”
沈青梧满意地点头:“赵兄是内行。就依此办。”他看向冯瞎子:“萧远山心腹账房徐清泉,三年前大病一场,休养半载。此段由其副手代笔。这一页,”他点着桌上一张真实残页,“用代笔笔迹做开头。后面核心部分,再换徐清泉主笔!前后衔接笔痕磨损,务必自然,如同真账!”
“还有……”沈青梧的声音陡然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墨色!新墨刺眼!用南巷刘记三年前卖剩下的那批‘松烟老墨’,再掺入少量皂角粉褪色!”
“纸张做旧!老吴,你的独门方子!隔年账册底板熏蒸!茶汁混蛋清染边!”
“印章!”他指尖点着几张单据上模糊的印痕,“徐清泉管印有缺角!钱老西的押记印油略淡!这些……一点都不能错!”
命令下达!
密室内瞬间只剩下细密而压抑的声音!
冯瞎子深吸一口气,提起一支特意寻来的、毫尖微秃的老狼毫,沾上那色泽略显暗沉的老墨。他眯起眼,先仔细端详几张真迹字条,手指在空气中反复勾勒徐清泉那沉稳又带匠气的字形特点。
落笔!
力透纸背!
在几张老账册底板上,他笔走龙蛇!一行行冰冷的军械交易记录,如同恶灵的呓语,被精准地摹写成萧家“亲笔”条目:
“天启八年西月甲子,付北关铁铺张记定银贰佰两,订制‘农具长兵’一百八十件,尾款结清后取货……”
“六月戊寅,收验长柄农具二百件……入库西三库东夹层……”
字迹沉稳,笔画无错!连几处书写习惯性的顿挫和徐清泉特有的笔锋微微上挑,都惟妙惟肖!只是那内容……触目惊心!
老账房老吴接手后续。
干瘪枯槁的手指如同鹰爪,小心翼翼地将伪造的军械“采购”条目,仔细拆解,混入真实的丝绸、茶叶流水账中!哪里加一笔丝线损耗?哪里改一笔库房维修支出?那些冰冷的军械名称、恐怖的数量,被巧妙地分解、伪装成“锄头”、“柴刀”、“库房翻新用厚皮料”、“维护织机精钢耗材”等等零散字眼!
他用极细的刻刀,小心刮去伪造账页边缘过新的毛茬!
用混着灰尘和油脂的细粉,轻轻拍打纸张折痕处制造经年累月的旧痕!
用隔夜浓茶,轻轻涂抹纸边,模拟虫蛀霉变!再用微温的蜡烛底部烟油,在关键页码角落熏出几点不起眼却绝对“真实”的黄褐熏斑!
每一处细节,都灌注着他浸淫账行数十载的毒辣眼光和做旧本领!
赵彪则如同最苛刻的监工,目光如刀锋般来回扫视:
“不对!弩机配件该写‘铁机括’,而非‘木齿连杆’!”
“箭簇散件账目后面,补一条‘耗损铁钉三斤’,作库管平账!”
“北郊小汤山藏点标注为‘南院地窖’?应细化:窖内东北角,石压暗门封存!这才够味!”
沈青梧始终负手立在昏黄灯光下。他一言不发,目光像最精准的尺和磨石,反复在三人动作与账簿成品间扫掠。时而拿起一张初稿对着灯光细看墨色渗透纹路,时而用指甲刮擦纸面辨听墨迹干透后的摩擦声。首到最后一页伪账被老吴小心翼翼用火漆仿造出旧日封存时的褶皱压痕——
“咔哒。”
沈青梧拿起一本封面早己做旧、内里却暗藏杀机的《青州萧记总录·天启七年至十年·工坊修缮类》,合拢。指尖在微微泛黄、带着霉点的封面上缓缓滑过。那冰冷的触感,如同一柄即将饮血的凶刃。
“很好。”他再次吐出两个字,嘴角终于扯出一个无声的、毒蛇吐信般的狞笑,“血刃堂的兄弟,今晚便会照此‘账册’,将那些环首、强弓、劲弩……一丝不差地,送到该去的地方。”
他手指弹了弹账簿侧面微不可查的灰尘,发出沉闷的轻响。
“铁证如山!”
“萧家……”
“呵。”
一声冷笑,如同冰屑砸落在石板之上。
那本刚刚“诞生”的古旧账簿被冯瞎子谨慎地套上一层防水油布,放入一个不起眼的樟木书盒中。
沈青梧的目光扫过三人,语气恢复平缓:“诸位辛苦了。事毕之后,沈某自有重谢。”
老吴、冯瞎子连忙低头,连称不敢。赵彪也垂下视线。
但空气中弥漫的,绝非尘埃落定后的轻松。
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毒蛇缠绕般的阴冷压力。
他们都知道,今日参与的不再是账目游戏。
是在鬼门关前,为那座青州巨富之家……
埋下了轰然倒塌的最后一根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