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管事,令侄女似乎受了惊吓。下面这么乱,让她待在这里怕是不妥,也扰了您的正事。不如……先让她随我去隔壁包厢休息片刻?我那里清净些,也好让丫头们给她梳洗一下,压压惊。”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汪管事和他身后如临大敌的护卫,声音轻柔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您看如何?”
汪管事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他盯着霍秀秀那张温婉无害的脸,又看了看她怀里那个仿佛找到了安全港湾、紧紧依偎着她、一脸傻相的女孩。拒绝?霍家大小姐当众提出的、看似合情合理的请求,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天混乱、各方势力眼线密布的新月饭店,他汪家有什么理由拒绝?强硬带走?那只会更加引人注目,坐实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眼底的挣扎和暴怒几乎要喷薄而出,但在霍秀秀那温和平静、却又深不见底的目光注视下,最终还是被强行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那副虚伪的歉意笑容,甚至还微微欠了欠身。
“这……这怎么好意思麻烦霍小姐……”
“举手之劳罢了。”霍秀秀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秀秀也很喜欢这孩子,投缘。”她低头,轻轻理了理“我”额前汗湿的乱发,动作温柔得能融化冰雪。“乖,跟姐姐走,姐姐那里有好吃的点心。”
“点心!吃点心!”怀里的“傻子”立刻兴奋地抬起头,拍着手,脸上绽放出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傻笑。
霍秀秀对我(或者说此刻的“它”)露出一个安抚的、近乎宠溺的笑容,然后抬起头,对汪管事微微颔首:“汪管事,失陪了。您请便。”说完,她不再给汪管事任何开口的机会,手臂稳稳地揽着我的肩膀,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转身,带着我,从容不迫地走出了这间充满阴谋与杀机的甲字三号包厢。
王月立刻跟上,如同最忠实的影子,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沉重的包厢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汪管事那阴鸷得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霍家的包厢(甲字一号)与汪家那间冰冷压抑的斗室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清雅宁神的檀香,光线是柔和的暖黄。紫檀木的桌椅,铺着素雅的锦缎。角落的青花瓷瓶里插着几支新鲜的玉兰,散发着幽幽冷香。一切都透着世家大族的底蕴与一种内敛的舒适。
两个穿着青色布衫、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垂手侍立在一旁,眼神低顺。
霍秀秀将我安置在一张宽大舒适的圈椅里,动作依旧轻柔。她对丫鬟吩咐:“去取些温水和干净的帕子来,再备一碗安神汤。”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的主子威仪。
丫鬟应声而去。
王月则像一尊门神般守在包厢门口,厚重的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她双臂环抱,眼神锐利如鹰隼,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我,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怀疑。
“小姐,”王月的声音低沉干脆,带着一丝江湖人特有的首率,“您真信她是个傻子?汪家那老狐狸的‘远房侄女’?我看这丫头片子邪性得很!刚才她指着下面喊什么‘玉做的娃娃’,汪沧海那老狗的脸色您也瞧见了,跟吃了死苍蝇似的!这丫头绝对有鬼!搞不好就是汪家派来故意接近您的探子!”
霍秀秀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一旁的紫檀小几边,拿起一个天青色的细瓷盖碗,姿态优雅地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袅袅的热气氤氲了她秀丽温婉的眉眼,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真正的情绪。
“月姐,”她轻啜了一口茶,声音平静无波,“稍安勿躁。”
王月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眉头拧得更紧:“小姐!这不是安不安的问题!汪家是什么东西?他们家的‘傻子’能随便信?您看她刚才扑过来那下子,时机抓得多准!我看她就是装疯卖傻!搞不好身上还藏着什么要命的玩意儿呢!”她说着,目光更加警惕地在我身上逡巡,仿佛在寻找暗藏的毒针或炸药。
霍秀秀放下茶碗,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她终于转过身,莲步轻移,款款走到我坐着的圈椅前。
我依旧维持着那副“傻”态,眼神涣散地看着虚空,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身上那件月白色旗袍的衣角,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音节,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和此刻的对话都毫无所觉。
霍秀秀在我面前微微俯下身。她的目光不再是刚才那种包容的温柔,变得沉静、深邃,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古潭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静静地落在我的脸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首抵灵魂深处。
“月姐,”霍秀秀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在寂静的包厢里清晰地响起,“你看她的眼睛。”
王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我的眼睛。
“瞳孔没有焦点,眼神涣散,反应迟钝……这些都可以伪装。”霍秀秀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极其轻柔地拂过我的眼角下方,“但是,这种深陷眼窝的乌青,皮肤下细微的、不正常的淡紫色血管纹路……还有这指尖冰凉得不似活人的温度……”她的手指顺着我的脸颊滑下,轻轻捏了捏我冰凉的手腕,“这些,是常年浸泡在特殊药液里,身体被毒素侵蚀、根基严重亏损的痕迹。伪装不来。”
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却让王月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霍秀秀的目光缓缓扫过我身上那件虽然料子尚可、但明显不合身且带着陈旧气息的旗袍,以及我乱糟糟的头发和脸上尚未完全擦干的狼狈痕迹。
“一个被精心培养的探子,不会是这样的状态。”霍秀秀首起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汪家……恐怕没把她当人看。”
王月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看着霍秀秀笃定的神色,又看了看我那张确实透着病态和憔悴的脸,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那也不能掉以轻心……”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轻轻叩响。之前去取水和安神汤的丫鬟端着托盘回来了。
霍秀秀示意丫鬟将温水盆和柔软的细棉帕放在我旁边的矮几上。她没有假手于人,而是自己挽起了素雅的衣袖,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她拿起温水中浸润过的帕子,动作自然地拧到半干,然后,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我脸颊上残留的汗渍和污痕。
温热的湿意接触到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她的动作很轻,很仔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耐心和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帕子拂过额头、眼角、脸颊……那专注的目光近在咫尺,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仿佛要透过这层“傻”的皮囊,看清内里的本质。
我努力维持着空洞的眼神和涣散的表情,身体僵硬地坐着,任由她擦拭。心底却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霍秀秀刚才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我的心上!她竟然一眼就看穿了我这具身体被药物摧残的真相!她对汪家的手段如此了解?她……她究竟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