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震那番裹着软钉子的“提醒”,像一层看不见的冰霜,覆盖在管委会初生的权力格局之上。孵化基地的推进并未停滞,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薄冰上。规建科的方案被反复打回要求细化,土地平整的招标流程被刻意拖长,甚至连几家有意向入驻的配套企业,都收到了“开发区内部尚存分歧,建议观望”的匿名风评。
阻力,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杨震依旧每日准时上班,对工作“认真负责”,对我也保持着表面上的“尊重”。王海山则成了他忠实的传声筒和搅局者,在综合协调的环节处处设置软钉子。
“陈主任,杨副主任那边又卡住了!”张为民拿着一份文件,风风火火地冲进我办公室,眉头紧锁,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省里特批的那笔孵化基地前期扶持资金,综合科(王海山)那边就是压着拨款申请流程不走!理由翻来覆去就是‘需要更详尽的预算风险评估报告’!风险评估?我们报上去的材料都快堆成山了!他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
他重重地把文件拍在我桌上:“还有!我们好不容易对接上的那家德国精密轴承企业,人家技术总监都飞到省城了,就等来我们这实地考察!结果呢?接待方案报到综合科,硬是被拖了两天!昨天才慢悠悠递过来一个方案,一看就是敷衍了事,连技术总监的特殊饮食要求都没标注!这不明摆着要黄我们的好事吗?!”
张为民越说越气,胸口起伏:“杨震这是要干什么?拖死‘链长制’?他就不怕省里问责?!”
我拿起那份被王海山“精心”拖延过的接待方案,指尖在粗糙的纸张边缘划过。愤怒吗?当然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洞悉。杨震的战术很清晰:不正面冲突,不明确反对,就用官僚体系最擅长的“程序”和“规则”来消磨你的锐气,拖垮你的项目,让你陷入无穷无尽的扯皮和内耗,最终一事无成。他在等,等我犯错,等我急躁,或者……等省里所谓的“新精神”吹到更有利他的风向。
“省里的问责?”我放下方案,抬眼看向窗外那片依旧空旷的黄土,“省里的精神是‘链长制’必须落地生根。但怎么落,落在哪里,落在谁手里……这里面的文章,大着呢。”我转向张为民,目光沉静,“资金的事,你首接去找省厅对口处室,说明情况,走绿色通道特批。那份详尽的预算风险评估报告,我们不是没有,备份电子版立刻发过去,请省厅领导首接审阅。绕过王海山。”
张为民眼睛一亮:“对!我怎么没想到!绕过他们!”
“至于德国轴承企业,”我拿起笔,在接待方案上几处关键疏漏处重重划了几笔,“你亲自带人去省城接机。技术总监的饮食要求,你当面问清楚,现场调整方案。住宿、交通、考察路线,全部按最高规格、最专业标准来!费用,从我们招商专项经费里走,不用经过综合科签字。”
“明白!”张为民重重点头,脸上重新燃起斗志,“我这就去办!绝不能让这帮孙子搅黄了!”
“记住,”我叮嘱道,“我们是去解决问题、促成合作的,不是去吵架的。姿态要专业,要热情,但骨子里,要硬。”
张为民领命而去。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但一种无声的硝烟味却弥漫开来。与杨震的暗战,己经悄然升级。
几天后,德国轴承企业技术总监的考察圆满结束,对开发区的专业度和诚意印象深刻,初步达成了合作备忘录。省厅特批的资金也顺利到位,孵化基地的土地平整工程终于得以启动。第一铲土被挖起的照片,登上了市报头版,标题醒目:“链长制”核心引擎启动!
然而,表面的进展并未消除深层的危机。杨震的办公室变得更加“安静”,王海山脸上的笑容也越发“谦卑”,但那种无形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阻力感,却愈发清晰。
这天下午,我正与省里派来的芯片产业专家小组闭门研讨——这是徐书记亲自点将,为开发区谋划“链长制”下一条新赛道:半导体材料与封装测试。这是真正的技术高地,也是未来产业竞争的核心命脉。
会议气氛热烈而紧张。专家们对南州的产业基础并不看好,争论激烈。
“陈主任,不是我们泼冷水!芯片产业投入大、周期长、风险高!南州一没顶尖院校支撑,二无成熟产业链配套,三缺高端技术人才!靠什么搞?靠一腔热血吗?”一位白发老专家言辞犀利。
“李老说得对!”另一位专家附和,“现在全国都在上马芯片项目,泡沫己经很大了!我们更应该稳扎稳打,把有限的资源投入到看得见、摸得着的成熟产业上!比如汽车零部件,比如……”
“各位专家!”张为民忍不住开口,他是具体对接人,脸涨得通红,“我们规划不是空中楼阁!省里给了政策,我们正在全球范围对接设备和技术!人才引进方案也在做!不能因为难,就不去做啊!高端装备链需要芯片这颗‘心脏’!”
“心脏?”李老嗤笑一声,“别搞到最后成了‘血栓’!拖垮整个开发区!”
会议室里一时僵住。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开。秘书小赵探进头,脸色有些古怪:“陈主任,有人……找您。说是……私人事务,很急。”
私人事务?我眉头微蹙。这种闭门会议,若非极其重要,秘书不会打断。
“让她在隔壁会客室等。”我沉声道。
“她说……她叫林雪。”小赵的声音更低了些。
林雪?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我心底激起涟漪。她来做什么?示威?还是……另有所图?
会议草草收尾。送走面色各异的专家,我推开隔壁会客室的门。
林雪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比起电话里的歇斯底里,此刻的她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憔悴。曾经精心打理的卷发失去了光泽,随意地挽在脑后,脸上脂粉未施,露出眼下的青黑和细密的纹路。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米色风衣,洗得有些发白。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依旧深藏着怨毒,只是此刻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疲惫所覆盖。
看到我进来,她抬起头,没有寒暄,没有咒骂,只是从随身的旧皮包里,掏出一张薄薄的支票,推到茶几上。支票数额不小,足够普通家庭数年开销。
“陈风,”她的声音嘶哑干涩,“这是我能凑到的所有。剩下的……我慢慢还。”
我目光扫过支票,又落到她脸上,没有动。
“林雪,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替林家还债。我爸……在里面需要钱打点。我弟弟……跑路也要钱。我知道这点钱不够,但……这是我最后能拿出来的了。”她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陈风,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们林家入骨。但祸不及家人……求你,高抬贵手,放过他们。所有的债,我一个人背!”
祸不及家人?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前世我父母因我受辱的惨状,今生二老被混混堵门、母亲惊吓晕厥的场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记忆深处!
“祸不及家人?”我的声音陡然变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林雪,你跟我说祸不及家人?当初赵明哲的人围堵我家,辱骂栽赃,把我母亲吓得晕厥住院的时候,你们林家的人,在哪里?你们心里,有过‘祸不及家人’这五个字吗?!”
林雪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中的怨毒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这笔钱,”我指着那张支票,声音斩钉截铁,“你拿回去。林家的债,不是靠这点钱就能还清的。你父亲该受的审判,你弟弟该担的责任,一样都少不了。至于你……”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光鲜亮丽、如今却狼狈不堪的女人,心底翻涌着复杂的恨意,却也有一丝冰冷的、近乎怜悯的清醒。
“好好活着。用你剩下的日子,去赎你该赎的罪。这才是你该走的路。”
林雪呆坐在那里,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过了许久,她才颤抖着手,拿起那张支票。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她慢慢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门口。就在拉开门的瞬间,她忽然停下,背对着我,声音低哑得如同梦呓:
“陈风……你现在……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完,她猛地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那张被林雪遗落在冰冷玻璃茶几上的支票。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苍白而刺眼的伤疤。
“区别?”我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暮色渐沉,开发区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正在艰难孕育中的产业轮廓。远处,孵化基地那片土地上,几盏临时架设的探照灯亮了起来,如同黑暗中倔强睁开的眼睛。
手机震动。是郑启明的加密信息,只有一行字:
“芯片布局,阻力超出预期。有人不想看到南州握住这把钥匙。小心。”
我盯着屏幕上那行字,又低头看了看茶几上那张孤零零的支票。窗玻璃上,映出我模糊的面容,年轻,眼神却幽深如寒潭。
林雪绝望的诘问,郑启明简短的警告,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
**区别?**
**路,才刚刚开始。而真正的刀锋,或许就藏在那些看似光明的灯火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