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降卒,尽数贬为官奴,发往冀州、并州屯田!遇赦不赦,永世为奴以赎其罪!再有敢言坑杀者,视同抗命!”
“天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楼上下的羯赵将士齐声高呼,声震云霄。
只是这呼声在那些劫后余生的汉军降卒听来,却比寒风更加刺骨。
永世为奴?遇赦不赦?这比一刀杀了,更加漫长而绝望!
许多人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生机,瞬间又被这冰冷的判决彻底扑灭,化为更深的麻木与死寂。
石遵如同斗败的公鸡,脸色铁青,狠狠剜了冉闵一眼,那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火焰!他猛地一甩袍袖,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冉闵依旧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首,脸上那层寒冰面具没有丝毫融化。
石虎的“赞许”,不过是枭雄权衡利弊后的选择,是对他“工具”价值的暂时认可,绝非对他“立场”的认同,那句“永世为奴”,更是将汉民钉死在了羯赵的奴隶柱上!
他赢了眼前这一局,保下了数千条性命,却也彻底站在了石遵等实权皇子的对立面,更深地卷入了这血腥的权力漩涡。
“献俘礼毕!大军凯旋——!”
司礼官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
沉重的号角换上了雄壮的调子,羯赵大军开始缓缓移动,押解着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降俘队伍,准备撤离校场。
城楼上的贵胄们也纷纷转身,准备离去。
冉闵猛地扭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射向城楼甬道的阴影处!
一道身影,如同受惊的狸猫,在那一瞥之下,迅速缩回了廊柱之后。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冉闵那超越常人的目力,依旧捕捉到了那半张苍白而阴鸷的侧脸,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光芒!
身后,襄国城巨大的阴影缓缓笼罩下来,如同巨兽的獠牙,将校场、俘虏一同吞噬。
风雪渐起,细碎的雪粒开始飘落,落在城下被反复践踏、混杂着新泪与旧血的泥土之上,转瞬即逝。
一股比襄国城下的寒风更加凛冽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冉闵的心脏!
今日自己力阻坑杀、获石虎“赞许”,在石邃和石遵他们扭曲的心中,会发酵成何等恶毒的猜忌?
救下的命,成了永世的奴。
赢下的棋,埋下更险的劫。
太子的毒眸,帝王的权衡,彭城王的怨毒…
这襄国城的黄土之下,埋的岂止是忠骨?更埋着无数蠢蠢欲动的杀机与深不可测的孽缘!
冉闵知道,从此刻起,他每一步都将踏在万丈深渊的边沿,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公元338年,并州的天穹仿佛被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摁住了,透不下一丝活气。
自春至秋,滴雨未落,烈日如同巨大的熔炉,无情地炙烤着并州乃至河北部分地区的土地。
江河断流,水井干涸,田地龟裂如同老人干枯的手掌,麦苗在灌浆的关键期枯萎,粟谷蔫头耷脑,龟裂的大地张开无数绝望的嘴,吞噬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生机。
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旱,降临在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上。
但这仅仅是灾难的开始——
紧接着,蝗虫来了,仿佛是从地狱深处涌出的乌云,遮天蔽日,所过之处,仅存的绿色被啃噬殆尽!树叶、草茎、甚至树皮,都成了它们的口中食!
嗡嗡的振翅声是这片土地上最恐怖的回响。
它们掠过之处,连田埂上枯黄的草根都被啃噬殆尽,更遑论那些早己萎蔫、垂死的禾苗。
赤地千里,饿殍载途,史官那支蘸饱了墨的笔,最终也只能沉重地落下西个字:“并州大饥。”
蝗群啃食的沙沙声,如同死神的低语,覆盖了田野村庄。
绝望的农夫点燃篝火,敲打铜盆,但面对这铺天盖地的虫灾,一切努力都显得徒劳而可笑。
“完了…全完了…” 邯郸街头,来自北方的流民日益增多。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喃喃自语着,带来令人窒息的消息。
王伯每次外出采购,带回的粮食越来越少,价格却一日数涨,而且多是些掺杂着大量糠麸、沙石的劣粟,他脸上的愁容一日深过一日。
“小主人,”一日深夜,王伯带回的消息让冉闵的心沉入谷底:
“秘盟…快撑不住了。并州那边逃过来的赵老五说…他们那边,己经…己经开始吃观音土了!好些工匠的家人…都饿死了!
王夜师傅急得团团转,工坊的存粮,最多只够十天!这世道…造兵器的汉子,也扛不住饿啊!”
秘盟的困境,如同冰冷的锁链,捆住了冉闵刚刚获得的力量翅膀,没有粮食,再锋利的刀剑也举不起来,再精妙的槊法也施展不出!
更让他忧心如焚的是,来自王夜的另一个隐秘消息:
并州上党郡的黑山军残部,似乎因饥荒而再次活跃,派人秘密联络过王夜,希望能获得一些粮食支援,但秘盟自身难保,哪有余粮接济?
这人间地狱般的惨景,却未能触动邺城巍峨宫阙里羯赵天王石虎分毫。
前燕慕容皝厉兵秣马、虎视辽东的消息,如同毒刺扎在他日益膨胀的野心之上,一声令下,举国之力被疯狂压榨,粮秣军械流水般汇聚,只为那场即将展开的、关乎他石氏霸业的东征。
并州的饿殍?不过是这盘宏大棋局上几粒微不足道、随时可弃的尘埃。
羯赵朝廷的诏令,如同雪上加霜的冰雹,狠狠砸下:
“天王诏令:今岁并冀大旱蝗灾,军粮筹措艰难,然大军征伐在即,粮草乃军国重器,着令并、冀、司、雍诸州郡,即日起加征‘备边粮’!
凡汉民户,无论贫富,按丁口加征三斗粟,限十日内缴齐!违令者,以资敌论处,家产充公,男丁充役,女子没入官坊!”
“加征三斗粟?!” 王伯听到消息,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老天爷啊!这是要绝了汉人的活路啊,地里颗粒无收,连草根树皮都快啃光了,哪里还有余粮交啊!”
这道冰冷的诏令,在并州干裂的土地上,化作了胡兵手中挥舞的皮鞭和滴血的刀锋,也瞬间点燃了积压己久的民怨。
然而,在羯赵铁蹄的淫威下,公开的反抗如同以卵击石,饥饿与绝望,开始将人推向人性最黑暗的深渊。
冉闵无法再安坐于质子府,他必须亲眼去看看,这场浩劫究竟将他的同胞推向了何种境地。
他利用了石虎那点虚伪的“恩宠”, “奉石虎天王之命,体察民情”,带着王伯和两名亲兵,离开了邯郸,向北进入饥荒最严重的并州地界。
越往北走,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官道两旁,曾经肥沃的田野如今一片焦黄死寂,龟裂的土地缝隙里连杂草都难以生存,枯死的树木如同伸向天空的绝望手臂。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中混杂着腐坏的复杂气味,那是绝望本身的味道,视野所及,一片死寂的灰黄。
倒塌的土墙,空荡破败的茅舍,偶尔可见蜷缩在断壁残垣阴影里一动不动的人形,不知是昏睡还是早己死去。
流民如同灰色的潮水,沿着官道缓缓向南蠕动,他们拖家带口,面如骷髅,眼神麻木。
瘦得皮包骨头的孩童哭喊着“饿”,声音微弱得像猫叫,老人倒在路边,无人理会,很快被盘旋的乌鸦覆盖,路边随处可见发臭的尸体,被野狗啃噬。
“滚开!挡道的贱羊!” 押送粮草的羯族车队粗暴地驱赶着流民,皮鞭抽打在那些连躲避力气都没有的人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车上的粮食袋子鼓鼓囊囊,散发着的谷物气息,与路边的饿殍形成地狱般的讽刺。
在一个名为“榆树沟”的荒废村落旁,冉闵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