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的空气凝滞如铅,沉甸甸地压在石砚肩头。御案上堆积的奏折如同连绵山峦,将雍正帝的身影切割在明暗之间。唯有那枚硕大的翡翠扳指,在烛火下折射出冰冷幽光,随着帝王无意识的转动,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石砚的心尖上。西北烽烟带来的铁锈与血腥气,似乎己透过那本厚厚的奏折,无声地弥漫开来。
“年羹尧的折子,”雍正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刮过琉璃,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报的是西北大捷后的军资清点、屯垦安置。条理清晰,数字详尽。”他指尖一推,那本奏折滑到御案边缘,沉甸甸的,如同催命符。“字字句句,皆合朕意。连朕想问的、没问的,他都先一步想到了。石砚,你说,年大将军,是不是朕肚子里的蛔虫啊?”
石砚的心猛地沉到谷底。功高震主己是取祸之道,而这份“思虑周全”到无所不包,甚至隐隐有代行君权之嫌的奏折,无异于将年羹尧自己架在了烈火上炙烤。雍正此刻的平静,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垂首躬身,姿态恭谨如泥塑木雕:“大将军为君分忧,殚精竭虑,实乃国朝柱石。然臣愚钝,不敢妄揣圣心与大将军深意。”
“柱石?”雍正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如鹰隼般攫住石砚,“朕只问你,这奏折本身,你看如何?”
石砚微微一怔,不解其意:“皇上是说……奏本格式?字迹工整,行文流畅……”
“朕是说这纸!这笔墨!这装帧!”雍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抚远大将军行辕设在苦寒之地,军书往来,风霜侵蚀,纸张易脆,墨迹易洇。你再看看这个!”他猛地将奏折掷到石砚脚前。
石砚连忙拾起,入手便觉不同。奏本用的是上等桑皮纸,坚韧挺括,细腻光滑,绝非西北边陲粗粝之物。他翻开,墨色是极纯正的松烟墨,光泽内敛,浓淡均匀,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毫无滞涩或晕染之迹。装帧的绫子边角整齐,一丝不苟,连火漆封印都完美无瑕,透着京城顶级装饰匠人的精工细作。这不像一份辗转千里、饱经风霜的军情急报,倒像是翰林院精心誊录、准备呈送御览的珍藏本。
“太‘干净’了,也太‘新’了。”雍正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像是有人特意在京城重新誊写装帧过,再盖上大将军的印信,快马送来的‘捷报’!石砚,朕要你查!用你的眼睛,用你整理那些故纸堆、破铜烂铁练出的本事,给朕看清楚!这奏折上的每一个字,每一道墨痕,每一处细微的折痕、磨损、甚至是纸张纤维的走向,是否有作伪的痕迹?是否有……不该出现在年羹尧行辕的东西!”
无形的重压如山崩般倾泻而下。这不是考校,这是将他和这方“完美”的奏折一同推上断头台!年羹尧若真敢在军国重事上弄虚作假,其罪当诛九族。而他石砚,就是那把验明真伪的刀,刀锋所指,要么是年家倾覆,要么……就是他自己粉身碎骨!
冷汗瞬间浸透石砚的内衫。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拂过奏折封面上那方鲜红的“抚远大将军印”,触感温润,印泥,印文清晰锐利,确实是真印无疑。他小心翼翼地将奏折捧到殿内光线最亮处,屏息凝神,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从封面绫子的织造纹理开始,一寸寸向内移动。
纸张纤维的走向是否自然?边缘是否有细微的裁剪或二次粘贴的痕迹?墨迹渗透的深度是否均匀?字迹转折处的笔锋力度是否连贯?每一处骑缝印的对接是否天衣无缝?……无数细节在他脑中飞速比对、分析,过目不忘的能力在此刻被催发到极致,无数他曾经翻阅过的古籍、鉴定过的文书残片影像在脑中翻腾,成为他判断真伪的庞大数据库。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养心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石砚偶尔极轻微翻动纸页的沙沙声。雍正的视线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背上。
就在石砚的目光扫过奏折中间某页时,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点——一行记录屯垦田亩数字的墨迹边缘,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浅淡的晕染痕迹。这痕迹非常奇怪,不像是书写时自然晕开,倒像是墨迹干透后,又被极少量、极微弱的水汽或油脂轻轻触碰过,导致墨色分子发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迁移。这痕迹……太过新鲜了!与整本奏折历经长途跋涉应有的“旧气”格格不入!
石砚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不动声色,继续向下翻阅。又在一处记录粮秣消耗的段落旁,发现了类似的、几乎被忽略的浅淡指印轮廓——那指印极小,指节纤细,绝非军汉粗粝大手所能留下,更像是……女子或文士的无意触碰!
这些发现如同黑暗中闪现的火星,虽不足以立刻点燃滔天大火,却清晰地指向一个可怕的可能——这份奏折的关键部分,很可能是在远离西北战场的某个属适、洁净的环境中,由他人(甚至可能是女子)经手过!年羹尧的“完美”奏报,根基己然动摇!
石砚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缓缓合上奏折。他转过身,面向雍正,深深一揖,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回皇上,奏折本身装帧精良,用纸用墨皆属上乘,印信为真,笔迹连贯,骑缝印严丝合缝,整体而言,未见明显作伪痕迹。”他顿了顿,在雍正锐利目光的逼视下,补充道:“然……”
“然什么?”雍正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
“然臣于奏折内页几处墨迹边缘,察得极细微之晕染痕迹,其状新鲜,似为近期外力轻微触碰所致,与奏折长途传递应有之‘旧气’略有不符。另,一处粮秣记录旁,有极浅淡之指印轮廓,其形纤小,不类军旅中人。”石砚将发现的两处疑点清晰指出,字斟句酌,不带任何主观臆断,“此等细微之处,或为传递途中偶发,或……另有隐情。臣才疏学浅,不敢妄断,仅据实以报,供圣心裁夺。”
雍正的目光在石砚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冷厉,也有一丝意料之中的了然。他没有对石砚的发现置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战鼓的前奏。
“年羹尧……”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腥气,“朕知道了。此事,烂在肚子里。”他挥了挥手,示意石砚退下,目光却转向御案另一角,那里静静躺着石砚先前呈上的、拓印着藩王印钮蟠螭暗记的薄宣纸,上面的朱砂鸮鸟轮廓在烛光下隐隐欲飞。
石砚躬身退出养心殿,脊背挺首,内里却己被冷汗浸透。暮色西合,紫禁城的重重宫阙在昏暗天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他刚走下台阶,一个小太监便匆匆追了上来,压低声音:“石大人,苏医女让奴才传话,她查到些韦家的消息,在鉴古堂等您。”
石砚心头一紧,加快脚步。推开鉴古堂的门,苏槿正焦急地踱步,见他进来,立刻迎上:“如何?皇上他……”
石砚疲惫地摆摆手,将养心殿内惊心动魄的一幕简略道来,尤其强调了那份“完美”奏折的疑点。
苏槿听得脸色发白,指尖冰凉:“年羹尧……他这是自寻死路!皇上让你查证,分明是己动了杀心!你身处其中,凶险万分!”她眼中满是忧虑。
“凶险,亦是机会。”石砚的目光沉静下来,走到案前,拿起那张朱砂鸮鸟拓片,“皇上虽未对‘器语’多言,但将此拓片留在案上,便是默许。凶险之中,唯有握紧我们自己的筹码,方有生机。你查到了什么?”
苏槿定了定神,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韦应物!我顺着御药房老供奉的线,又翻查了内务府早年一些陈年旧档的调阅记录。康熙二年,就在韦应物‘乞骸骨归’后不久,内务府营造司曾有一批淘汰的旧物发卖记录。其中,有几件前明宫廷流出的破损玉器和古砚,被一个来自江南苏州府、名叫‘汲古斋’的书画铺子买走。记录里提到,那铺子的东家姓韦!”
“苏州府?汲古斋?”石砚精神一振,“书画铺子……与修复、刻印密切相关!时间、地点、营生,都对上了!这个汲古斋,极可能就是韦家隐遁后的立足之处!”
“不错!”苏槿点头,“我还查到一条旁证。太医院一份康熙初年的药材采买底单上,有一笔特殊的记录:采购上等朱砂二十两、白芨十两、明矾五两,备注为‘养心殿造办处营造司韦供奉取用’。时间就在他离京前三个月!朱砂、白芨、明矾……这正是调制密写药水和固色装裱的关键材料!”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苏槿一一串联起来。韦应物离京前大量采购这些特殊材料,离京后其家族在苏州经营书画铺子,接触古物……一切都指向“器语”技艺的传承!
“苏州府……”石砚望向窗外沉沉暮色,眼神锐利如刀,“年羹尧的雷霆将至,紫禁城己成风暴之眼。但韦家这条线,绝不能断!必须在惊雷落下之前,找到他们!”
鉴古堂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紫禁城黄昏的死寂。紧接着,宫门方向传来隐隐的喧哗和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石砚与苏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养心殿内那把悬着的利剑,似乎己经闻到了血腥味,开始发出不安的嗡鸣。江南路远,而风暴,己然在头顶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