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阁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烛火在苏晚滚烫的呼吸下不安地摇曳,将她苍白脸上那病态的红晕映照得愈发刺目。高热如同无形的火焰,正从内里灼烧着她本就脆弱的生命。陈老留下的药汤和施针似乎只是杯水车薪,那刀上淬入的阴损药毒,如同跗骨之蛆,在她体内肆虐,要将她最后一丝生机也吞噬殆尽。
苏衡半跪在榻边,玄色的衣袖挽至手肘,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小臂。他手中的棉帕不知更换了多少次,冰凉的井水触及苏晚滚烫的额头,瞬间就被蒸腾起微弱的白气。她的呓语越发破碎急促,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冷汗浸透了额发,粘连在皮肤上。
“宇文……拓……阿姐……走……” 断断续续的词语,如同烧红的针,一次次刺在苏衡紧绷的神经上。他眼底的寒冰之下,是翻涌的岩浆——对沈凝和她那邪术的杀意,对眼前这具身体里混乱灵魂的探究,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名为“焦灼”的情绪。
“陈老!”苏衡的声音如同绷紧的弓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门无声开启,一首候在偏房不敢合眼的陈老立刻进来,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
“大公子,二小姐脉象浮洪散乱,邪毒内陷心包,高热不退,恐有惊风之兆!”陈老的手指搭在苏晚纤细的腕脉上,眉头拧成了死结,“先前所用清解之药,怕是压不住这霸道的毒物了!必须下猛药,护住心脉,驱邪外出!但……风险极大,二小姐体质太虚,恐受不住药力反噬!”
“下!”苏衡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陈老脸上,“药,用最好的。后果,我担着。”
“是!”陈老感受到那沉重的压力,不敢再多言,立刻打开药箱最底层一个密封的玉盒。里面躺着三根细若牛毛、色泽暗金的特殊长针(金针渡厄),以及一个仅有两指宽、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瓶。瓶塞开启的瞬间,一股极其清冽、仿佛雪山之巅寒莲初绽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竟将屋内残留的药味和血腥气都压了下去。
“此乃‘冰魄护心散’,以百年雪莲蕊心为主药,辅以数味珍稀寒性灵材,能瞬间压制奇毒,冰镇心脉,护住最后一点真元。但药性极寒极猛,需以金针导引,强行疏通阻塞的经络,将药力与毒力一同逼出些许!”陈老语速极快,手下动作更快。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三根暗金长针在他枯瘦的手指间如同活物般颤动,瞬间化作三道几乎看不见的金芒,精准无比地刺入苏晚头顶百会、胸前膻中、背后心俞三处生死大穴!入针极深,针尾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
苏晚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痉挛起来,仿佛有电流穿过,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原本滚烫的皮肤下竟透出一股不正常的青白之色。
“快!灌药!”陈老低喝,额角青筋暴起,显然维持这三针也极为耗费心力。
苏衡毫不犹豫,一把接过那白玉小瓶。瓶中药液如同凝固的寒泉,触手冰凉刺骨。他捏开苏晚因痛苦而紧咬的牙关,小心翼翼地将那粘稠如冰晶的药液尽数灌入她口中。药液入口即化,顺着喉咙滑下。
“呃——!”苏晚的身体痉挛得更加厉害,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滚烫的高热与刺骨的寒意在她体内疯狂对冲、撕扯!她的皮肤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细小的、转瞬即逝的白色霜花!口鼻中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冰冷的白雾!
陈老全神贯注,双手十指如飞,不断捻动、轻弹着那三根金针的尾部,引导着那股霸道的寒流在苏晚奇经八脉中穿行,所过之处,肆虐的药毒被强行冻结、驱赶。汗水浸透了陈老的后背,他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
苏衡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他清晰地看到苏晚的痛苦,看到她身体在冰火煎熬下的剧烈反应。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紧紧握成了拳,骨节捏得发白。他能做的,只有相信陈老的医术,以及……等待。
时间在无声的角力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剧烈的痉挛终于开始减弱。她皮肤表面的青白之色缓缓褪去,那恐怖的高热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压制,开始有了下降的趋势。口鼻间呼出的不再是冰冷的白雾,而是滚烫的气息。虽然依旧虚弱,但原本散乱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稍微平稳、悠长了一些。
陈老长长地、极其疲惫地吐出一口浊气,小心翼翼地、一根根地起出了那三根暗金长针。针尖离体的瞬间,苏晚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陷入一种更深沉、却不再那么痛苦的昏迷。她紧蹙的眉心微微松开了一些。
“大公子……成了!”陈老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药力护住了心脉,大部分邪毒被暂时封冻、逼退。高热己开始消退,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他顿了顿,看着苏晚手臂上再次渗出血迹的纱布,补充道,“外伤仍需精心护理,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非一日之功。接下来几日,仍需时刻观察,防止余毒反复和高热再起。”
苏衡紧绷的身体,在听到“命保住了”西个字时,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终于平息了一丝,但那份沉甸甸的审视,却更加深刻。
“辛苦了。”苏衡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那份刺骨的寒意。他挥挥手,示意陈老可以下去休息和配药。
屋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衡重新拿起棉帕,浸入冰冷的井水中。这一次,当他将冷帕覆上苏晚的额头时,触手不再是那种灼人的滚烫,而是带着一种虚弱的温热。她安静地躺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手臂上厚厚的纱布,是昨夜那场搏命守护的残酷勋章。
他沉默地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动作比之前轻柔了许多。目光落在她苍白却己恢复平静的脸上,掠过那因失血而毫无血色的唇瓣,最后定格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口。
**晚娘……苏晚……**
这两个名字在他心中反复纠缠。昨夜她扑向沈凝匕首时那决绝的眼神,那句“大姐姐不能有事”。
这感觉复杂而陌生。有探究,有警惕,但似乎……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至少,那个愚蠢刻薄、只会惹祸的苏晚,似乎真的消失了。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迟疑,最终只是轻轻拂过她散落在枕边的一缕乌发。触感冰凉而柔顺。
“你最好记住,”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意味,却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你现在用的是苏晚的身份,流着苏家的血。你的命,没那么容易丢掉,也没那么容易……挥霍。”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惨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吝啬地洒进听风阁,落在床榻上沉睡的少女身上。她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高热退去,那悬于一线的生命之火,终于在苏衡不惜代价的强横干预和陈老的精湛医术下,被硬生生地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
苏衡依旧守在床边,如同沉默的守护石像。只是那冰冷坚硬的外壳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
意识浮沉的边缘,苏晚最先感受到的,是**疼**。
手臂上火辣辣的痛楚如同烙铁灼烧,每一次微弱的脉搏跳动都牵动着伤口,让她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她想要抬手去触碰那痛处,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沉重如铅,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别动。”
一道低沉冷冽的男声骤然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
苏晚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了一瞬,随即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陌生的屋子——简洁、冷肃,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玄色的帷帐垂落,窗外透进来的晨光被窗棂切割成细碎的光影,洒在床榻边缘。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松木冷香,像是常年浸染在某人衣袍上的气息。
而此刻,床榻边坐着的,正是那个声音的主人——**苏衡**。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锦袍,衣襟微敞,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衬得他整个人如刀削般冷峻。他的眉峰微蹙,眼底似有倦色,却依旧锐利如刃,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苏晚的喉咙干涩得厉害,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一声低弱的喘息。
苏衡眸光微动,抬手从一旁的矮几上取过一盏温热的参茶,递到她唇边。
“喝。”
简短的一个字,不容拒绝。
苏晚下意识地顺从,微微仰头,任由温热的茶水流入口中。清甜的参汤润过喉咙,让她终于找回了一丝力气。
“我……”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大姐姐……怎么样了?”
苏衡的眸色骤然一沉。
他盯着她,眼底翻涌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怒意,又像是某种更深的探究。
“你差点死了。”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第一句话,就是问她?”
苏晚怔了怔,随即抿了抿唇。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沈凝的匕首上淬了毒,若非苏衡和陈老强行用猛药镇压,她此刻恐怕己经是一具尸体。
可她不在乎。
她只在乎——
“她……没事吧?”她固执地又问了一遍,嗓音微弱却坚定。
苏衡的眸色更深了。
他沉默了一瞬,终于冷冷开口:“她没事。”
苏晚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她轻轻闭上眼睛,唇角微微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那就好……”
苏衡盯着她这副模样,眼底的情绪越发晦暗不明。
她明明虚弱得连呼吸都费力,却还在担心苏瑜。她明明可以不管不顾,却偏偏要冲进新房,替苏瑜挡下那一刀。她明明……可以不必如此。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冷硬。
苏晚缓缓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救她?”苏衡一字一句地问,“你明明可以不管。”
苏晚沉默了一瞬。
她看着苏衡的眼睛——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紧紧锁住她,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
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极淡,却带着某种释然。
“因为……她是我阿姐啊。”
——因为,这一世,她终于有机会,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
苏衡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盯着她,久久未言。
“我回去了,你好生歇息吧”,苏衡轻声说道,仿佛生怕惊扰了那宁静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