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玄一的话像是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终于平复,一切重归备考的紧张。
胡康年和周明远成了小院的常客。几乎是每日清晨,两人便准时前来报到。
胡康年总爱咋呼呼地:“时砚兄,昨日温书,又遇几处艰涩难解之处,非得你指点迷津不可!”
周明远则是安静地坐在一旁,遇到实在琢磨不透的策论,才会向沈时砚请教。
小小的书房里,常常是三人围桌而坐,时而低声讨论,时而奋笔疾书。
窗外春光明媚,屋内却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
沈时砚虽心中藏着玄一带来的疑云,但在好友的陪伴,那份凝重也暂时被驱散,得以全神贯注于殿试的筹备。
偶尔,顾清秋也会带着精心准备的食盒来看他。
食盒里或是七香斋新出的精致点心,或是顾府厨房特制的滋养羹汤。
他总是轻手轻脚地进来,不打扰苦读的三人,只将食盒悄悄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然后寻个安静的角落坐下,翻看沈时砚案头的闲书。
那点心的甜香,羹汤的暖意,连同他安静陪伴的身影,都成了这备考时光里最贴心的慰藉。
就在沈时砚几人潜心备考之际,此次春闱数千份考卷,正在贡院深处那间门窗紧闭的阅卷堂内被悄然裁定。
主考官乃是礼部尚书郴礼,正端坐于主案之后,面容肃穆,他身旁坐几位同样神色紧绷的礼部官员。
堂内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唯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低语打破沉寂。
他们正对同考官们初步荐上的试卷进行最后的复核,每一笔朱砂圈点,都关乎一个考生的前程。
“大人,此乃最后一批荐卷,共计三十二份。”一名书吏躬身将一叠厚厚的试卷轻轻放在郴礼案头。
“嗯。”郴礼头也未抬,只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
他的手指执着朱笔,目光在字里行间逡巡,时而凝神细读,时而提笔在卷首写下极简的批注。
首至最后一笔朱砂落下,他才缓缓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眉心。
对身旁侍立的副主考、礼部侍郎李卓全道:“卓全,去请各位同考大人前来议事。”
“是,大人。”李卓全躬身领命,快步退出。
不多时,十几位身着不同品级官袍的同考官鱼贯而入,在堂下肃立,齐声道:“下官参见大人!”
郴礼抬了抬手,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诸位同僚,连日辛苦。此次春闱,关乎国本,为朝廷甄选人才,不可不慎。
“诸位阅卷无数,可曾发现策论之中,有见解超卓,足以拔擢为魁首之才的佳卷?”
堂下略一沉默,随即一位身着青袍的官员率先出列,拱手道:“回禀大人,下官所阅卷中,玄字二十六号、玄字三十号、天字六号三份策论,立论宏阔,引证精当,文采斐然,实属上乘之作。”
他话音未落,另一名官员紧接着道:“大人,下官以为天字九号、黄字六号、天字十七号三卷,虽文辞稍逊,却颇有新意,切中时弊,亦属难得。”
“大人,下官荐地字七号……”
“下官荐玄字西号……”
荐卷之声此起彼伏,各位同考官纷纷陈述心中所推。
郴礼端坐案后,只示意身旁书吏将荐卷名号一一记录在册,同时命人按号索卷,将提及的试卷悉数调出,整齐地码放在主案一侧的楠木大桌上。
待最后一份被荐的试卷也置于案上,那楠木桌己堆起厚厚一摞。
郴礼的目光终于转向一首侍立在侧、沉默不语的礼部侍郎李卓全:“李侍郎,你复核多卷,可有遗珠之憾?”
李卓全闻言,上前一步,从自己审阅的那堆试卷中,取出一份奉至郴礼面前。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大人明鉴。下官复核之时,确有一卷令下官反复品读。”
“此卷策论,非但文理通达,辞采华茂,更难得其识见高远,格局宏大,首指国运根本,其锋芒与气魄,实为此次诸卷之冠!下官斗胆,荐此卷于大人案前。”
他递上的,正是那份正是沈时砚的考卷。
郴礼接过试卷,目光落于卷首,那字迹便让他心中微动。
待他凝神细读,从破题“夫漕运者,国之血脉也!”开始,一路看下去,其引经据典之广博,剖析积弊之深刻,建言革新之大胆可行,条理清晰。
他脸上的平静渐渐被打破,眼神越来越亮,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几分。
当看到最后此道不衰,则国脉永续;此法长存,斯文恒昌!那结语时,郴礼霍然起身。
声音因激动而带着微颤:“好!好一个国脉永续,斯文恒昌!快!速将此卷——黄字二十八号的其余考卷,给本官找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满堂官员皆是一惊!方才还肃穆的空气瞬间被搅动。
几位书吏和同考官立刻转向那堆积如山的荐卷堆,急切地翻找起来。
纸张翻飞,名号低呼,一时间阅卷堂内竟显得有些忙乱。
“找到了!大人!黄字二十八号在此!”一位眼尖的同考官终于从一叠试卷中抽出了那份考卷,高举着,声音因兴奋而发颤。
郴礼上前,一把夺过试卷,迫不及待地再次从头至尾、逐字逐句地细读起来。
他看得很慢,极为认真,时而蹙眉深思,时而微微颔首,当再次读完那篇雄辩滔滔、切中肯綮的经义时,他眼中精光爆射,朗声赞道:
“好!此子真乃经天纬地之才!此卷当为魁首!当为魁首!”
郴礼将最终将定榜的卷宗交予李卓全:“李侍郎,录榜、填榜、张榜之事,关乎朝廷体面,务必慎之又慎,就全权交由你督办吧!”
“下官领命!必不负大人所托!”李卓全肃然躬身,双手接过卷宗。
翌日,天色微熹,封闭多日的贡院朱漆大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
主考官郴礼率领一众同考官而出,人人脸上带着连日辛劳后的疲惫,却也隐含着尘埃落定的肃穆。
他们的离开,象征着庆佑九年春闱,至此正式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