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六十年腊月廿三,养心殿东暖阁的铜炉里烧着银丝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弥漫的凝重。乾隆皇帝着案头的传国玉玺,指腹抚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螭虎篆文,恍惚间看见三十年前自己在太和殿登基时,祖父康熙托着玉玺的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皇阿玛,该用膳了。"颙琰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乾隆抬眼望去,十五子身着月白常服,腰间系着自己亲赐的和田玉佩,眉眼间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像极了雍正帝当年在潜邸时的模样。
"进来吧。"乾隆将玉玺收入檀木匣,铜锁扣合时发出清脆声响。颙琰垂手而入,目光不经意扫过案头摊开的《大清实录》,其中"内禅"二字用朱砂重重圈出。
"十五,你看这江山如何?"乾隆突然开口,枯枝般的手指敲了敲窗棂。琉璃窗外,宫人正踩着积雪清扫宫道,竹扫帚划过青砖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颙琰心头一颤,立刻跪倒在地:"皇阿玛十全武功,西海宾服,此乃亘古未有之盛世!"
"盛世?"乾隆冷笑一声,抓起案头的奏折狠狠摔在地上,"两淮盐税亏空三百万两,白莲教在川楚一带啸聚,英吉利的商船己经开到了珠江口!这叫盛世?"他剧烈咳嗽起来,绣着金龙的帕子上洇开点点血痕。
颙琰的额头贴在冰凉的青砖上,声音发颤:"儿臣愿为皇阿玛分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乾隆盯着儿子后颈凸起的骨节,突然想起他五岁时在御花园背《三字经》的模样。那时的孩子奶声奶气,总爱扯着自己的龙袍要糖葫芦。如今这个跪在面前的中年人,说话时的语气、斟酌词句的神态,竟与当年跪在康熙面前的雍正如出一辙。
"起来吧。"乾隆叹了口气,"朕决定了,明年正月初一,禅位于你。"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颙琰猛地抬头,眼中惊惶与狂喜交织:"皇阿玛!儿臣何德何能..."
"别忙着谢恩。"乾隆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诏书,"这是朕拟好的传位旨意,你看看。"诏书上墨迹未干,"朕虽归政,凡军国大事及用人行政诸大端,岂能置之不问"的朱批力透纸背。
颙琰逐字读罢,后背己被冷汗浸透。他终于明白,所谓禅位不过是新瓶装旧酒——父亲要的不是退位,而是找个名正言顺的傀儡,继续执掌这万里江山。
"皇阿玛圣明!"他再次叩首,"儿臣登基后,定当晨昏定省,事事禀明!"
腊月廿八,乾清宫内正在筹备禅位大典。礼部官员捧着仪程图册来回奔走,却在看见和珅时纷纷避让。这位权倾朝野的军机大臣正倚着廊柱,把玩着新得的翡翠扳指,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忙碌的宫人身上扫来扫去。
"和大人,太上皇有旨,让您过目禅位诏书。"小太监捧着黄绸包裹的诏书战战兢兢走来。和珅接过展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诏书中"嗣皇帝朝夕敬聆训谕"的字句,让他悬着的心落了地。
当夜,和珅悄然来到养心殿。乾隆正对着先帝画像饮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轻轻摇晃。"奴才恭喜皇上..."
"住口!"乾隆将酒杯重重砸在地上,"从明日起,叫朕太上皇!"他盯着满地酒渍,想起祖父康熙在位六十一年,父亲雍正殚精竭虑十三年,而自己为了不超过祖父的在位年数,不得不做出禅位的抉择。这看似慷慨的决定,实则是帝王的无奈与算计。
"太上皇圣明!"和珅立刻改口,"奴才以为,新帝登基后,军机处的人事..."
"照旧。"乾隆打断他,"你还是领班军机大臣,所有奏折先呈朕过目。"他眯起眼睛,在烛火中打量着这个陪伴自己数十年的宠臣,"记住,你是朕的人,不是新帝的。"
正月初一,太和殿广场上白雪皑皑。乾隆身着明黄龙袍,端坐在象征皇权的髹金漆云龙宝座上。颙琰穿着皇太子服饰跪在丹陛之下,望着父亲头顶的东珠朝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皇阿玛,该授受玉玺了。"礼部尚书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回荡。乾隆缓缓起身,双手捧着传国玉玺,却在即将交给颙琰时,手指紧紧攥住印绶。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当这枚玉玺离手,自己是否真的能继续掌控一切?
"皇阿玛?"颙琰小心翼翼地唤道。
乾隆如梦初醒,松开手的瞬间,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指缝间溜走。"好好守着这江山。"他的声音第一次露出苍老的疲惫,"若有差池,朕在后宫也能听见。"
大典结束后,颙琰搬进了养心殿侧殿。深夜,他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发现所有朱批仍出自乾隆的手笔。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他突然想起白天接过玉玺时,父亲掌心传来的温度——那温度带着掌控一切的执念,如同锁链,将他与这江山紧紧捆绑。而此刻的紫禁城,在月色下静谧如常,唯有乾清宫的琉璃瓦上,残雪正在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