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徽班进京
乾隆五十五年冬,北京城前门大街的积雪被踩成黑泥。三庆班的红绸戏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班主高朗亭裹着羊皮大氅,望着戏楼门楣上新挂的"天子万年"匾额,掌心沁出冷汗。
"班主,内务府的公公来了!"学徒小西儿喘着粗气跑来。
高朗亭整了整缀满水钻的箭衣,掀开厚重的棉帘。暖烘烘的戏房里,三个穿蓝袍的太监正围着铜炉烤火,指甲套敲在茶碗上叮叮作响。
"高老板,"为首的王公公斜睨着他,"明儿给老佛爷演《长生殿》,可别出岔子。"
高朗亭扑通跪地,额头贴着青砖:"公公放心,咱们班子在扬州给盐商唱了二十年,哪敢..."
"扬州?"王公公突然冷笑,"听说你们徽班的二黄调,比昆腔还婉转?"
话音未落,隔壁传来胡琴声。旦角正在吊嗓,一声"海岛冰轮初转腾",尾音绕着梁柱盘旋不去。王公公的茶碗停在嘴边,眼睛亮了起来。
当夜散戏后,高朗亭在后台擦拭凤冠。班中老生程长庚凑过来:"班主,我瞧那王公公的意思,怕是想..."
"想把咱们留在京城。"高朗亭的指尖抚过珍珠串成的流苏,想起三个月前接到的圣旨。那时扬州瘦西湖的荷花正盛,盐商们还在为争头牌戏子大打出手。
"可咱们徽班的根在南方。"程长庚攥紧手中的髯口。
高朗亭望着戏台上未拆的布景,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贵妃醉酒》的画幕上投下斑驳光影。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遗言:"戏班子要想长盛,就得跟着时代走。"
第二章:皮黄新声
嘉庆三年春,广德楼戏园里座无虚席。程长庚踩着厚底靴登场,蟒袍上的金线在油灯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他刚唱了句"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台下突然爆发出彩声。
"好!这叫'西皮二黄'!"前排的文人拍案叫绝。
后台,刚从湖北来的汉调名角余三胜攥着戏本,手心全是汗。他听着台上的唱腔,又摸了摸怀中的胡琴——这把琴的琴筒是用竹筒做的,比徽班的月琴多了几分苍凉。
"余老板,"高朗亭递过一杯热茶,"您那汉调的'反二黄',和咱们徽班的腔调倒是..."
"高班主客气。"余三胜打断他,"我在汉口就听说,您把吹腔改成了弦乐?"
两人正说着,忽听台下传来骚动。几个旗人子弟跳上戏台,指着程长庚骂道:"好你个戏子!竟敢唱'昔日有个三大贤',这不是暗讽当今圣上?"
程长庚脸色煞白。高朗亭慌忙赔笑,从袖中掏出银票:"爷们儿消消气,今晚的戏票钱..."
"谁要你的臭钱!"为首的旗人一脚踢翻桌案,"把这戏子押去慎刑司!"
千钧一发之际,余三胜突然抱起胡琴,弦音骤起:"劝千岁杀字休出口——"
激昂的唱腔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旗人们愣住了,台下观众却齐声叫好。余三胜边拉边唱,琴弓如飞,将《甘露寺》唱得荡气回肠。
散戏后,程长庚跪在余三胜面前:"今日救命之恩,长庚铭记于心。"
余三胜扶起他,望着戏园外的灯笼长龙:"咱们唱戏的,总得给这世道留个声音。"
第三章:宫墙内外
道光二十五年冬,升平署的太监们正忙着往戏衣上缀孔雀翎。咸丰皇帝裹着海龙皮袍,盯着戏单上的《西郎探母》,突然开口:"把'叫小番'那一段,改成本宫亲自唱的曲儿。"
总管太监安德海立刻应承,却在转身时皱了皱眉。他知道这出戏是民间最受欢迎的剧目,改了唱腔怕是要惹非议。
当夜,安德海溜出紫禁城,首奔广德楼。戏台上,谭鑫培正唱到"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水袖甩出一道白虹。安德海挤到后台,见谭鑫培正在卸装,脸上还沾着油彩。
"谭老板,"他压低声音,"宫里要改《西郎探母》的腔儿,您看..."
谭鑫培擦脸的手顿了顿,想起去年在保定府,百姓们跟着他的唱腔流泪的场景。他将热毛巾敷在脸上,闷声说:"公公,这戏的魂儿就在'叫小番',改了..."
"皇上的旨意,你敢不从?"安德海冷笑。
谭鑫培突然起身,戏服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公公且听我唱一段。"他清了清嗓子,高八度的"叫小番"冲破戏房的屋顶,惊得院中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安德海愣住了。这唱腔比宫里的婉转,比民间的激昂,分明能让金銮殿和草台班子都听得痴迷。
"公公,"谭鑫培放下水袖,"您把这唱法带进宫,就说是皇上的圣裁。"
第西章:同光十三绝
同治十二年春,《同光十三绝》的画像在琉璃厂揭幕。画师沈容圃握着狼毫,望着眼前的十三位名角:程长庚的鲁肃、徐小香的周瑜、梅巧玲的萧太后...
"沈先生,"梅巧玲摸着画像上的珠翠,"您把我的胭脂色画淡了些。"
沈容圃搁下笔,望着戏园里熙熙攘攘的观众。有穿长衫的文人,有戴瓜皮帽的商人,还有梳两把头的旗人妇女。戏台上传来锣鼓声,是杨月楼在唱《长坂坡》。
"梅老板,"他忽然说,"您知道为什么画里有旦角,也有老生?"
梅巧玲望着画像上不同行当的扮相,想起幼时在苏州学戏,被师父打得皮开肉绽。如今他成了名角,却见台下的观众不分贵贱,都为一出戏落泪。
"因为咱们的戏,"他轻声说,"是唱给天下人听的。"
这时,小西儿气喘吁吁跑来:"梅老板!醇亲王的管家来了,说王爷要请您过府唱堂会!"
梅巧玲整了整衣冠,对沈容圃笑道:"您这画儿,怕是要挂到王府里去了。"
沈容圃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提笔在画像角落题字:"皮黄声里见兴亡,一曲能歌百代长。"
第五章:薪火相传
光绪三十年冬,梅兰芳在城南游艺园首演《黛玉葬花》。水钻头面在聚光灯下流转,他的水袖掠过满地绢花,台下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后台,七十二岁的谭鑫培拄着拐杖,望着这个十六岁的后生。他想起五十年前,自己在广德楼救场的那个寒夜。
"孩子,"他颤巍巍地握住梅兰芳的手,"你这葬花的身段,比当年的梅巧玲还柔。"
梅兰芳扑通跪地:"谭爷爷,您教我的'云手',我天天对着镜子练。"
正说着,园外突然传来骚乱。几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举着标语冲进来:"旧戏误国!要演文明戏!"
谭鑫培猛地起身,戏袍扫落案上的胭脂盒。他望着那些愤怒的面孔,想起咸丰年间,也有人骂皮黄戏是"亡国之音"。
"且慢!"他抓起一把京胡,弦音破空,"你们说旧戏误国,可曾听过《桃花扇》里的兴亡事?"
苍凉的琴声中,梅兰芳突然接唱:"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
年轻人愣住了。戏园里的灯渐渐亮起来,照见台下白发苍苍的老票友,也照见前排穿着校服的学生。两种截然不同的目光,此刻都落在戏台上。
散戏后,梅兰芳送谭鑫培回家。雪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戏里的梨花。
"梅郎,"谭鑫培在门口驻足,"戏要变,可根不能断。"
梅兰芳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里,握紧了手中的水袖。远处传来更鼓声,隐约夹杂着胡琴的呜咽,在京城的夜空里久久回荡。
尾声
民国十七年,故宫博物院的戏楼里,一场特别的演出正在进行。七十岁的梅兰芳登台,唱的还是那出《贵妃醉酒》。台下坐着西装革履的学者,也有梳着麻花辫的女学生。
"海岛冰轮初转腾——"
唱腔依旧婉转,戏服却己换了新式剪裁。当梅兰芳甩出水袖时,台下掌声雷动。有人悄悄抹泪,想起年轻时在广德楼听戏的时光;有人若有所思,在笔记本上写下"传统与革新"的字样。
戏楼外,北平的街道上,报童叫卖着《国剧运动宣言》。古老的皮黄腔与新式的留声机唱片,在这座城市里交织成独特的旋律。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戏楼飞檐上。那些曾在乾隆年间进京的徽班,那些在宫墙内外流转的唱腔,早己化作民族的记忆,在一代又一代的戏服与胡琴中,续写着永不落幕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