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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孩童捏的泥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泥人不过巴掌大小，粗糙的手指和脚趾还留着明显的捏合痕迹，可一双眸子却清亮得惊人。它从孩童掌心站起时，身上簌簌落下些沙土，露出底下淡金色的皮肤——与我在归墟玉雕前蜕变后的质地一模一样。
"大圣。"孩童戳了戳泥人的肚子，抬头冲我咧嘴一笑，"它像你。"
海风突然变得温柔。
原本逐渐虚化的归墟景象重新凝实，只是褪去了所有阴霾。清澈见底的海水中，那些金红色的小鱼聚成漩涡状鱼群，时不时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猪八戒的泪水砸在甲板上，竟生出几丛嫩绿的芦苇，苇叶间还藏着迷你版的九齿钉耙。
我蹲下身，与孩童平视。
他的瞳孔深处映着花果山的瀑布，水帘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泥人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肩头，突然开口说了句话，声音像是无数个孙悟空的重叠——从大闹天宫的狂傲到取经路上的隐忍，再到如今归墟之后的平静：
"回家。"
白龙的新角突然亮起银光。他化出真身腾空而起，龙吟声震碎残留的云霭，露出后面完整的星图。沙僧的降魔杖自动指向东方，杖身金纹流动如活物。铁扇公主发间不知何时又多了根桃枝，只是这次结的不是花，而是几个小巧的芭蕉扇形状的果实。
"是该回去了。"断腿老猴挠了挠新生的右腿，那里己经长出了淡金色的毛发，"小六的坟头草，该有三丈高了吧？"
孩童手中的泥人突然跳到我掌心。接触皮肤的刹那，元神内的桃树剧烈摇晃，所有星辰果实同时绽放，每个果核里都蹦出个迷你悟空：有的挥舞金箍棒，有的盘腿念经，甚至还有个醉醺醺地抱着蟠桃打滚......
混沌魔猿的残念终于完全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为古老的存在，它既不是妖也不是佛，更像是山水成精前的懵懂状态。我试着呼唤金箍棒——现在该叫它"本来面目"刀——刀身回应我的方式很特别：不是飞来手中，而是让西周的空气凝结成刀刃的形状。
猪八戒终于止住眼泪。他捡起甲板上生长的芦苇，三两下编成个草环戴在头上，天蓬元帅的威仪与此刻的憨厚奇妙地融合："猴哥，咱们的船......"
确实不用再乘船了。
桃木船己经完全生根，甲板变成肥沃的土壤，桅杆长成参天大树。最奇妙的是船锚处，那里生出眼清泉，泉水涌出的节奏与我的心跳完全同步。赤脚孩童蹦蹦跳跳跑到泉边，掬水洗脸时，水面映出的却是成年唐僧的倒影。
"师父？"白龙收起龙形落在他身旁。
孩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笑容天真得让人心颤："不是我。"
"是它。"
他指向泉水深处。
清澈的水底沉着块五彩石，形状恰好能补全我体内最后一道缝隙。没等任何人动作，泥人突然从我掌心跃下，一个猛子扎进泉中。水面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无数细小的光粒，每个光粒里都裹着段花果山的记忆：
断腿老猴教我辨识山果的酸涩；
小六第一次酿出猴儿酒的醇香；
甚至还有水帘洞前，初代猴群推举我为王时，那根不小心被掰断的松枝......
泉水突然沸腾。
不是灼热的滚沸，而是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勃勃生机。泥人在水底与五彩石相融，最终化作尊三寸高的玉像，模样与归墟中的玉雕完全相同，只是手里托着颗微型桃树。
当我将它捧出水面时，整艘"船"突然离水而起。
根系拔地而出的声响如同龙吟，带起的不是泥沙而是璀璨的星辉。桃木船——现在该叫它"灵根舟"了——缓缓升空，载着我们向东飞行。下方海水自动分开，露出绵延万里的桃树根系，每根须尖都挂着滴金色液体，随着飞行轨迹洒向人间。
孩童趴在船舷往下看，突然指着某处欢呼："大圣！我们的桃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东海岸的盐碱地己成沃土，弱水军栽下的桃苗全部成活，枝头挂着累累硕果。更远处，高老庄的炊烟与流沙河的波光交织，隐约可见几个身影在桃树下对饮。
"那是......"猪八戒的肥手微微发抖。
沙僧的红发拂过他的肩膀："是你的天河旧部。"
铁扇公主摘下个芭蕉扇果实，轻轻一吹。果实在空中展开，化作青光飞向火焰山方向。透过渐渐消散的光尾，我看见翠云山重新披上绿装，红孩儿正领着群小妖栽种防火桃树。
白龙的新角突然投射出虚影：东海龙宫废墟上，银光闪闪的宫殿正在重建。老龙王带着虾兵蟹将搬运珊瑚，而建材竟是当年大圣取走的定海神针碎屑。
"猴哥。"猪八戒突然正经起来，"回去后第一件事做什么？"
断腿老猴抢着回答："修小六的坟！碑文我都想好了——"
"【桃熟三千岁，犹待故人归】后面加句【今朝故人回】！"
孩童却扯了扯我的衣角："大圣，先系红绳。"
他变魔术般从怀里掏出捆金线，正是弱水军战旗上拆下的那种，"这次要系满山。"
掌心的玉像突然发热。
低头看去，那株微型桃树正在抽枝展叶，转眼就长到尺余高。更奇妙的是，树根自动缠绕成鸟巢形状，里面躺着颗带血的桃核——正是当年我从五行山下挖出，亲手埋在水帘洞前的那颗。
灵根舟突然加速。
风声呼啸中，花果山的轮廓渐渐清晰。原本被天兵焚毁的山林重新披绿，瀑布比记忆中还壮丽三分。最令人震撼的是山顶，那里没有水帘洞的入口，而是矗立着块完整的五彩石，石面布满细密的纹路，仿佛随时会迸裂。
赤脚孩童突然开始长高。
不是简单的体型变化，而是某种时光加速的蜕变。当灵根舟降落在花果山脚时，他己经变成少年模样，眉眼间依稀可见唐僧的轮廓，手里却握着根桃木削成的棍子。
"这次换我守山。"他笑着挥棍指向山顶，"你去补天。"
我这才注意到，苍穹极高处有道几乎不可见的裂缝，正缓缓渗出混沌气息。玉像手中的桃树突然脱离，落地生根，转眼长到与五彩石齐高。枝干与巨石接触的刹那，整座山响起玉石相击的清音。
猪八戒的钉耙自动飞向山腰，开始平整土地；白龙化出真身环绕山体，龙涎滋润每一株新苗；沙僧的降魔杖插入泉眼，净化出甘甜的山泉；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果实全部裂开，种子随风洒满山坡。
断腿老猴己经冲向半山腰的坟冢，他的新腿在山石间留下淡金残影。我看向少年，他正用桃木棍在沙地上画着什么——细看竟是完整的七十二变口诀，只是笔迹与唐僧一模一样。
掌心的玉像突然跳动起来。
它指引着我走向山顶的五彩石。每走一步，山间就多出些生灵：松鼠从树洞探头，山雀衔来野果，甚至还有几头胆大的小鹿跟在我身后。当年大闹天宫时留下的焦痕处，如今生着最茂盛的野桃树，枝头花果同枝，清香扑鼻。
当我的手掌贴上五彩石时，元神内的桃树突然与山巅真树重合。
树冠刺入苍穹裂缝，根系扎进九幽黄泉。
树身上渐渐浮现出所有经历过的名号：
美猴王、齐天大圣、行者、斗战胜佛......
最终全部消融，只剩下树根处自然形成的两个古篆——
**"悟空"**
这才是真正的"本来面目"。
玉像从我掌心升起，悬在树梢最高处。它开始发光，不是刺目的金光，而是类似黎明的熹微，温柔地笼罩整座花果山。少年在山下挥棍起舞，棍风带起的落叶组成熟悉的招式；猪八戒在开垦菜园，九齿钉耙翻出的泥土里蹦出人参娃娃；白龙在瀑布下布雨，每一滴都含着龙珠精华......
我看向自己的手掌。
皮肤下流动的不再是血液，而是与这山同源的灵韵。金箍棒化形的长刀自动归鞘——鞘是山间青藤自发编织的，挂在腰间轻若无物。
混沌魔猿的记忆己经彻底融合，不再有暴戾与挣扎，只剩下最本真的领悟：闹天宫时的狂傲是真，取经路上的隐忍是真，如今归山的平静也是真。
山顶的五彩石突然裂开一道缝。
不是崩裂的碎纹，而是类似微笑的弧度。从缝隙里飘出的不是灵猴，而是缕带着桃香的清风。它绕树三周，最终停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这次，记得给自己也系根红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