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山脊时,海潮声己渐渐退去。
昨夜宴席的篝火堆里,还跳动着几粒未熄的炭星。赤脚孩子蜷在布老虎肚皮上酣睡,嘴角沾着一点蜂蜜渣。白龙盘在最高的桃树枝头,鳞片映着朝霞,泛出淡淡的金红色。沙僧的红发间缠着几根新折的桃枝,正用弱水军的匕首削着一块浮木——看形状,像是要给赤脚孩子雕只小船。
我蹲在水帘洞前的溪流边,指尖拨弄着水面。倒影里的猴子金瞳如火,鬓毛间却不知何时沾了片桃花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混沌魔猿的鳞片在皮下缓慢游移,昨夜饮下的桃酿在血脉里烧出一线暖意。
"大圣。"
铁扇公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今天换了身素色衣裙,发间的金钗却换成了一截桃枝,枝头还缀着两粒青涩的小果。
"老君来信了。"
她递来的玉简触手生凉,简尾拴着根褪色的红绳——是五百年前拴在八卦炉上的那根。神识探入的刹那,兜率宫的丹香扑面而来,恍惚间又看见紫金炉里跳动的六丁神火。
【猴子:】
【归墟有异,弱水倒灌。】
【你的桃林,保不住了。】
玉简"咔"地裂开一道缝,最后浮现出三个焦黑的字迹:
【来下棋。】
溪水突然变得粘稠。原本清澈的溪流里,不知何时混入了丝丝缕缕的黑色水藻,缠住飘落的桃花瓣,眨眼间就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沙僧的匕首"当啷"掉在卵石上,他盯着突然泛黑的刀刃,瞳孔骤缩:"弱水......"
整座花果山安静了一瞬。
树梢的白龙突然昂首,银须怒张。酣睡的赤脚孩子被布老虎用尾巴卷着往后拖了三尺,地上留下一道焦黑的拖痕。断腿老猴从洞顶一跃而下,独眼里映出溪水中扭曲的倒影——那里面没有桃林,只有一片漆黑的、蠕动的海。
"弱水军今早的船......"铁扇公主的裙角沾到黑水,瞬间燎出几个窟窿,"是幻象?"
我捏碎玉简,碎屑从指缝漏进溪流。黑水遇到老君的手迹,发出"嗤嗤"的惨叫,退潮般缩回下游。但岩缝里残留的水渍己经让十几株桃树苗蔫了叶子,枝头的红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黄变脆。
沙僧的红发无风自动,降魔杖插进溪床:"东海龙宫。"
"不止。"白龙化为人形落地,腕间的树苗疯狂生长,"归墟在吞噬西海。"
赤脚孩子突然挣脱布老虎,光脚踩进浅滩。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弯腰捞起一团黑水——那东西在他掌心扭动着,竟渐渐凝成个模糊的龙头形状。
"小六爷爷说......"孩子举起手,黑水龙头对着朝阳眨了眨并不存在的眼睛,"伤心的时候,海水就会变苦。"
断腿老猴的独眼突然。五百年前小六战死那日,花果山的瀑布确实倒流了三个时辰。
混沌魔猿的鳞片在皮下翻涌,昨夜桃酿的暖意冻成了冰碴。我看向掌心,老君玉简残留的焦痕组成了一个熟悉的星图——那是八卦炉底,我们下棋时常摆的残局。
"呆子。"我朝云层喊了声。
九齿钉耙应声而落,砸起一蓬桃花。猪八戒揉着肚子从云端栽下来,腰间还系着弱水军的酒囊:"猴哥!我正追查那船......"话音戛然而止,他盯着变黑的溪水,肥耳朵剧烈抖动:"弱水军营的炊烟......是假的?"
白龙腕间的树苗突然开花,雪白的花瓣雨里浮现出模糊的画面:东海深处,弱水军的楼船被蛛网般的黑丝缠住,甲板上的将士却仍在欢笑饮酒,仿佛看不见桅杆上滴落的粘液。
"蜃气。"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己握在手中,"有人在制造幻象掩盖归墟异变。"
沙僧突然单膝跪地,降魔杖重重顿地。以杖尖为圆心,一圈红纹如血浪般扩散,所过之处的地缝里渗出黑水,隐约传来万鬼哭嚎之声。
"不只是归墟。"他抬头时,红发间缠的桃枝己经枯死,"十八层地狱......漏了。"
赤脚孩子掌心的黑水龙头突然咧嘴一笑,发出玻璃摩擦般的尖啸:"孙悟空——"
"你种的桃树......"
"都要烂根啦!"
布老虎扑上去一口吞掉黑水,肚子立刻鼓胀成球,独眼迸出血丝。孩子慌忙拍打它的后背,吐出来的却是一堆桃核——全是昨夜土地公带来的那些,只是现在核壳漆黑,刻的地名正渗出脓血般的液体。
我摘下鬓毛间的桃花瓣,弹进溪流。花瓣遇水燃起金色火焰,顺着黑水一路烧向下游。火焰所过之处,岩缝里钻出无数尖叫的阴影,有的像天兵残甲,有的像佛门法器,更多是扭曲的人脸。
"老君在兜率宫等您。"云端传来青牛的声音,只是今日格外嘶哑,"他说......"
"这局棋,该收官了。"
猪八戒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肚皮上狰狞的黑纹——那分明是缩小版的归墟漩涡:"今早醒来就有的......"
白龙猛地扯开袖口,腕间树苗的根系己经发黑;沙僧沉默地展示后颈,那里爬满了蛛网状的黑丝;铁扇公主的金钗桃枝枯萎蜷曲,断腿老猴的假腿木质部分正在腐烂。
赤脚孩子突然打了个喷嚏,鼻尖冒出朵黑色火苗。布老虎用爪子去拍,反而被火苗缠上了尾巴。
我看向水帘洞。飞瀑依旧银亮,但那些常年不散的彩虹,不知何时己经消失了。
混沌魔猿的双臂在元神中缓缓舒展,金箍棒发出龙吟般的震颤。五百年前八卦炉里的棋局,老君执黑,我执白,最后一子悬而未落......
"猴哥?"猪八戒的钉耙深深插进地里,"怎么办?"
溪流彻底黑了。倒影里的猴子金瞳染上血丝,鬓毛间又沾了片桃花——这次是黑色的。
"备船。"我扯下腰间酒囊灌了一口,桃酿入喉竟带着铁锈味,"去归墟。"
沙僧的红发突然暴长,如烈焰般扫过整片桃林。所有发黑的桃树瞬间被斩断,断面流出琥珀色的树脂,落地凝成一个个迷你猴形,吱吱叫着扑向黑水。
白龙割破手腕,让树苗根系浸血。银龙血与黑水相撞,炸开一连串珍珠般的泡沫,每个泡沫里都映出不同的灾难画面:灵山雷音寺的经卷自燃、天庭蟠桃园的泥土翻出白骨、人间各处桃林无风自折......
铁扇公主的芭蕉扇突然脱手飞出,在空中一分为二。大的那半化作青鸾冲向东海,小的那半落回孩子手里,变成把桃木小剑。
"带着这个。"她把剑塞给孩子,声音轻柔得不像话,"等我们回来......"
"教你编红绳。"
断腿老猴默默解下假腿,露出里面藏了五百年的东西——半截焦黑的棍子,隐约能认出"齐天"二字的轮廓。
"当年你大闹天宫时折断的。"他独眼里闪着水光,"我偷偷捡回来了......"
混沌魔猿的鳞片第一次完整覆盖双臂。我接过那半截残棍,断裂处竟生出金色血管般的细丝,与现在的金箍棒缓缓相连。
元神深处,齐天大笑:"老伙计们......"
"该活动筋骨了!"
赤脚孩子突然冲过来抱住我的腿。他仰起脸,瞳孔里跳动着诡异的黑火,嘴角却咧开灿烂的笑:"大圣,我梦见海底有棵好大的桃树......"
"树下坐着个光头和尚......"
"在哭。"
布老虎的独眼突然流出血泪,在地上汇成西个字:
【金蝉有难】
东海方向传来闷雷般的轰鸣。我们转头时,正看见最后一缕晨光被海平面吞没——不是日落,而是整片海洋正在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