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钱塘江上,翻滚的浊浪拍打着岸边嶙峋的礁石,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混合着一股若有若无奇异的焦糊味和淡淡的腥甜。
一夜狂暴的雷雨早己平息,但江面下残留的躁动与不安,似乎透过冰冷的江水,隐隐传递到岸上。
许宣紧了紧肩上有些湿漉的药篓,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泥泞的江滩走着。
他是保和堂的学徒,师父说昨夜雷暴猛烈,江边或许能冲刷出些平日难寻的珍稀草药,比如被雷火煅烧过的“雷击木”或是受了惊吓上岸的“避水蟾”。
师父的话在临安药行里就是金科玉律,许宣不敢怠慢,天刚蒙蒙亮就出了城。
他低着头,目光仔细地在湿漉漉的鹅卵石和杂乱的水草间搜寻。
几缕被江水浸泡得发白的断木,几片焦黑的树叶,还有几只被浪头拍晕在岸边徒劳挣扎的小鱼小虾。
收获寥寥,只有几株常见的车前草和半边莲湿漉漉地躺在药篓底。
江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许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又裹紧了些。
“晦气!连根像样的雷击木都寻不见!”
不远处,一个胡子拉碴的老渔夫骂骂咧咧地收起昨夜布下的破渔网,网里空空如也,只有些淤泥和水草。
他朝浑浊的江水里啐了一口,“昨晚那雷,邪性!劈得跟天漏了似的,龙王爷发怒喽!鱼虾都吓跑光了!”
许宣没搭话,只是心里也隐隐觉得不安。
那雷声,确实大得骇人,隔着厚厚的城墙都能感觉到地面在震动。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江心,只见浊浪翻滚,水汽弥漫,一片混沌。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猛地被前方不远处江滩上的一抹异色盯住了!
离水线几步远的地方,浑浊的江水正一波地冲刷着几块巨大的礁石。
就在礁石下方相对平静的回水湾里,似乎……躺着两个人?
许宣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没错!
确实是两个人形的轮廓,一动不动地趴伏在浅水里,任由冰冷的浪花拍打着她们的身体。
一个穿着素白衣裙,长发散乱地铺在碎石上,像一匹浸湿的绸缎;另一个则是一身青衣,身形似乎更娇小些,蜷缩着,大半身子还泡在水里。
“有人落水了?”
许宣脑子里嗡的一声,学徒的本能和年轻人心底的良善瞬间压过了恐惧。
他顾不得脚下的湿滑泥泞,拔腿就向那礁石冲去!
“喂!小子!别过去!”
老渔夫也看到了,脸色大变,急声喊道,“那地方邪门!昨晚雷就劈在那附近!指不定是…是水鬼拉替身呢!”
他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恐惧和忌讳,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许宣哪里还听得进去。
他冲到礁石边,冰冷的江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脚踝,刺骨的寒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强忍着不适,趟着水靠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青衣女子。
她面朝下趴着,湿透的青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却了无生气的轮廓。
许宣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扳过她的肩膀。
一张极其年轻甚至可以说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露了出来。
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青紫,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
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右腿——自大腿根部以下,齐刷刷地消失了!
断口处被江水泡得发白,血肉模糊,边缘还残留着撕裂的痕迹,惨不忍睹!
青衣的下摆被血水染成了深褐色,紧紧黏在伤口周围。
“嘶——”
许宣倒抽一口冷气,头皮阵阵发麻。
这伤势…太惨烈了!
是昨晚的雷?
还是被江里的什么东西咬了?
他不敢细想。
他轻轻放下青衣少女,目光急切地转向旁边那个白衣女子。
她侧躺在浅水里,素白的衣裙同样湿透,沾满了淤泥和枯叶,多处呈现出焦黑的痕迹,仿佛被烈火燎过。
许宣的心沉得更深了。他伸手探向白衣女子的鼻息。
指尖感受到的,是比青衣女子更加微弱、更加冰冷的气息。
仿佛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她的脸色同样苍白如纸,但眉宇间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冷与疏离感,即使昏迷不醒,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如同沉睡的冰雕。
许宣的心怦怦首跳,救人要紧!
他正想将两人都拖上岸,目光却猛地被白衣女子身侧不远处,礁石缝隙里露出的几片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什么?
在浑浊的浅水和灰黑的礁石间,几片闪烁着奇异青翠光泽的东西格外显眼。
它们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鳞片?
但比他所知的任何鱼鳞都要大得多,每一片都有巴掌大小,边缘光滑圆润,质地温润如玉,却又隐隐透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青翠欲滴的颜色,在昏暗的天光下,竟显得有几分妖异的美感。
许宣下意识地弯腰,从冰冷的水里拾起一片。
触手冰凉光滑,带着水特有的润泽。
但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这“鳞片”入手竟异常沉重!
远超寻常玉石!
而且它并非坚硬的板状,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柔韧与弧度,边缘薄如蝉翼,中心处则略厚。
对着微亮的天光看去,鳞片内部仿佛有细密的水波在流转,散发出微弱却精纯令人心悸的气息——那绝不是人间凡物该有的感觉!
“蛇…蛇蜕?”
一个荒诞而恐怖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许宣的脑海!
他猛地想起师父药柜深处那本破旧的《异物志》里,关于千年大妖的描述!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惊骇地看向手中这片青翠如玉的鳞片,又猛地转头看向礁石下昏迷不醒的两个女子——青衣少女那惨烈的断腿,白衣女子身上诡异的焦痕……还有这巨大得不像话散发着精纯妖异气息的蛇蜕!
一个可怕的、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她们……不是人?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许宣。
他下意识地想扔掉手中那片妖异的蛇蜕,想拔腿就跑,远离这片邪门的江滩!
老渔夫“水鬼拉替身”的警告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然而,目光再次触及那青衣少女惨白得毫无生气的脸,以及白衣女子微弱得几乎要消失的呼吸,许宣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那青衣少女看着年纪那么小……那断腿的伤口,该有多疼?
那白衣女子,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她们躺在冰冷刺骨的浅水里,如果自己走了,她们必死无疑!
医者仁心。
这是师父日日挂在嘴边的话,也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
哪怕……她们可能真的不是人?
恐惧与良知的拉锯,让许宣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死死攥着那片冰凉沉重的蛇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最终,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飞快地将手中那片蛇蜕,连同礁石缝隙里另外几片散落的也一并拾起,看也不看,一股脑儿地塞进了药篓最底层,用几把湿漉漉的草药匆匆盖住。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冰冷带着浓重水腥味的空气,仿佛要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也压下去。
然后,他不再犹豫,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先将那气息稍强些的青衣少女从冰冷的水里拖抱起来。
少女的身体冰冷而柔软,轻得不可思议,仿佛没有骨头。
断腿处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奇异淡淡的草木腥气钻入鼻腔。
许宣强忍着不适,将她小心地放在岸边稍高的干燥沙地上。
紧接着,他又冲回水里去拖抱那白衣女子。
触碰到白衣女子的瞬间,一股更加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传来,冻得他几乎要撒手。
这女子明明看着纤弱,身体却沉重得异乎寻常!
仿佛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沉入江底的寒玉!
而且她身上那股清冷疏离的气息,即使昏迷着,也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许宣的心跳不自觉地漏跳了几拍。
他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勉强将这白衣女子也拖上了岸,安置在青衣少女旁边。
看着并排躺在冰冷沙地上气息奄奄来历诡异的两名女子,许宣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溅上的江水,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自己湿透沾着泥泞和可疑暗红色痕迹的青布衣衫,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依旧浑浊汹涌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和凶险的钱塘江。
“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低声对自己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弯腰,小心翼翼地避开青衣少女的断腿处,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她背起。
入手是刺骨的冰冷和浓重的血腥味。
而在他看不到的浑浊江面之下,几道模糊带着敬畏与恐惧的水族身影,正远远地窥视着岸上那个渺小凡人的举动。
它们不敢靠近那片残留着恐怖天威和强大妖气的区域,只敢在深水处徘徊。
当看到许宣竟将那两位“大恐怖”拖上岸时,几道模糊的意念在水波中无声地传递着惊疑:
“凡…凡人?”
“他…他竟敢触碰那位大人?”
“还有那青蛇的断尾气息…夜叉追去了……”
“快走!此地不可久留!沾染因果,死无葬身之地!”
几道水影如同受惊的游鱼,瞬间消失在更深的幽暗之中。
只留下浑浊的江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