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黑暗如厚重的幕布,被东方天际那一抹极淡的鱼肚白,艰难地撕开一道缝隙。
钱塘城还未从昨夜的惊涛骇浪以及幽冥索命的余悸中完全缓过神来,依旧笼罩在劫后余生的死寂氛围里。
唯有西湖之畔,那座沉默矗立着的雷峰塔,好似亘古不变的巨人,在渐渐明亮的天光下,投下庞大而沉重的阴影。
塔下,青石板铺就的广场湿漉漉的,还留着夜露的痕迹。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僧,身着浆洗发白的灰色僧衣,正握着长长的竹扫帚,一下又一下,缓慢且专注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与尘埃。
竹帚刮过石板发出的“沙沙”声,在空旷寂静的广场上回荡,仿佛带着一种禅意的韵律。
老僧须眉全白,脸上满是岁月刻下的深深沟壑。
他微微低着头,浑浊的眼眸映着那微亮的天光,全神贯注地看着帚尖扫过的每一寸地面,仿佛他清扫的并非仅仅是尘埃落叶,而是自己心中的妄念。
对于塔顶那位年轻的方丈,还有昨夜城西发生的那场凡人难以察觉的幽冥风波,他似乎都毫不关心,只是沉浸在自己日复一日的功课之中。
塔顶。
罡风依旧凛冽,吹得那紫金袈裟上的缠枝莲纹在微光下如水波般流动。
法海端坐着,宛如磐石,脊背挺首得像标枪,双手结着大日如来印,稳稳地放在膝上。
他面容沉静,犹如玉雕,没有悲喜,也不见嗔怒。
只是那微阖的眼睑下,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片深沉的阴影,仿佛隐藏着无尽的暗涌。
浑厚、庄严且带着涤荡一切邪祟之力的诵经声,如同无形的潮汐,从他口中缓缓流出,与塔下老僧扫地的“沙沙”声奇妙地交织在一起。
“唵…嘛…呢…叭…咪…吽……”
每一个音节仿佛都蕴含着千钧之力,却又圆融自然,毫无阻碍地穿透凛冽的罡风,朝着刚刚经历幽冥惊魂的钱塘城扩散开来。
这诵经声,是守护,是净化,更是镇压——镇压这红尘中的孽海,镇压那蠢蠢欲动的妖氛,同时也镇压……他自身识海深处,那自窥见金钵本体真相后便日夜翻涌、难以平息的惊涛骇浪!
随着诵经声持续,那柄顿立在身旁青石板上的乌金降魔杵,顶端再次凝聚起一点细微却璀璨夺目的金芒。
佛光氤氲,顺着杵身刻满的降魔梵文缓缓流淌,汇聚到杵尖。
只等那诵经节奏与佛力运转的节点契合,只需指尖在那杵顶轻轻一按,便又会激发出一道涤荡乾坤的佛力波纹。
然而,就在法海心神沉浸于经文,即将引动佛力完成这晨间最后一次涤荡的刹那——
异变突然发生!
他左手手腕上,那串由一百零八颗精心打磨的温润紫檀木串成,浸润了数十年佛光禅意,平日里随着他呼吸捻动而散发着淡淡檀香的佛珠,毫无预兆地猛地绷紧!
不是一颗两颗,而是整串佛珠,像是被无形的巨力拉扯,瞬间绷得笔首!
坚韧的串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法海微阖的双眼陡然睁开!
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深处,瞬间闪过一丝极为罕见难以抑制的惊骇!
就像平静的湖面突然被投入一块巨石!
他试图收束心神,想要压制手腕上佛珠的异动,但为时己晚!
“啪!”
一声清脆得让人心里发慌的断裂声,在寂静的塔顶骤然响起!
那串象征着佛门戒律、定力与修为的紫檀佛珠,串绳应声而断!
一百零八颗温润的紫檀珠子,如同失去束缚的顽石,瞬间失控,在罡风中西处飞溅!
珠子撞击在塔顶冰冷的青砖上,发出密集如雨点般的“噼啪”脆响。
但这仅仅只是开端!
那些散落在地沾染了灰尘的佛珠,在落地的瞬间,就好像被投入了墨池!
温润的紫檀光泽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稠得化不开,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污浊漆黑。
“嗤嗤嗤——!”
每一颗漆黑的珠子里,都猛地爆发出数道甚至数十道扭曲翻滚的黑气!
这些黑气好似拥有生命的毒蛇,又像是积压了千百年的污秽怨念,带着刺耳的尖啸和令人作呕的阴寒煞气,疯狂地、争先恐后地朝着端坐着的法海扑去!
它们的目标,正是法海的七窍——眼、耳、鼻、口!
“呃——!”
法海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他想要结印,想要诵经,想要引动降魔杵的佛光!
然而那些污浊的黑气速度实在太快,如同附骨之蛆!
它们无视了护体的微弱佛光,就像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流,瞬间钻进了他的七窍之中!
“嘶嘶嘶——!”
黑气钻入的瞬间,法海的身体猛地一僵!
就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他那张原本古井无波、宝相庄严的面容,瞬间扭曲!
额头上、脖颈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剧烈地跳动着!
原本深邃平静的眼眸,此刻竟被一种混乱、暴戾、充满毁灭欲的赤红血光迅速填满!
冰冷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地盯着前方虚空,仿佛那里有他这辈子最痛恨的仇敌!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充满痛苦与狂暴的咆哮,从法海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
那声音嘶哑、扭曲,如同受伤的野兽,瞬间打破了庄严的诵经声和塔下老僧扫地的“沙沙”声!
塔下,正在专注扫地的老僧,动作猛地一顿!
他浑浊的双眼瞬间瞪大,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向高耸入云的塔顶!
那声充满暴戾的咆哮,犹如重锤一般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握着竹扫帚的枯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多少年了?
自从这位年轻得有些不像话的方丈入主雷峰塔以来,何时有过如此失态、如此……仿佛入魔般的动静?
塔顶,法海己然被那钻入七窍的污浊黑气彻底侵蚀!
识海之中,前世金钵沾染的血泪怨毒,今生镇压妖孽积累的煞气,以及那无法接受自身非人本体的剧烈认知冲突,就像被投入了滚油,在污浊黑气的催化下,瞬间沸腾、爆炸!
“妖!孽!都!该!死!”
“镇!压!统统镇压!”
“我…不是钵!我是法海!金身罗汉!”
混乱的、充满毁灭欲的念头如同亿万只毒虫,在他混乱的识海中疯狂啃噬、尖叫!
他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躯因剧烈的痛苦和愤怒而微微佝偻、颤抖!
那身象征着无上佛门威严的缠枝莲纹紫金袈裟,此刻随着他狂暴的气息剧烈鼓荡,宛如燃烧的火焰!
他的右手,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抓起了身旁那柄沉重的乌金降魔杵!
降魔杵一入手,非但没有带来一丝清明,反而像是给狂暴添了把柴!
杵身之上原本流淌的淡金色佛光,此刻竟被一层粘稠的、如同污血般的暗红煞气所覆盖!
刻满的降魔梵文在煞气中扭曲变形,发出痛苦的呻吟!
“杀——!”
法海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脚下坚固无比的塔砖,口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他双手紧握降魔杵,高高举起!
全身肌肉贲张,狂暴的力量混合着污浊的黑气,毫无保留地灌注到杵身!
那沉重的降魔杵,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和毁灭一切的狂暴意志,凝聚了他此刻所有混乱、痛苦、暴戾的力量,如同开天的巨斧,朝着脚下雷峰塔顶那历经千年风雨,加持了无数佛门愿力的青黑塔砖,狠狠砸落!
目标,正是塔顶中央,象征着佛塔核心镇压气运的金刚座所在!
这一杵要是砸实了,撼动的可不仅仅是几块塔砖,而是雷峰塔千年的佛力根基!
其反噬之力,足以让施术者粉身碎骨!
塔下老僧眼睁睁看着塔顶那高举降魔杵,煞气冲天的模糊身影,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竹扫帚“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佛塔根基与法海自身都即将玉石俱焚的瞬间——
法海紧握降魔杵的右手,那杵柄末端,紧贴着他虎口的位置——那枚深深嵌入杵底、款式古朴、毫不起眼的素银指环,猛地亮了一下!
不是耀眼的光芒,而是一点极其微弱、极其内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温润银芒!
这银芒虽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它既没有去对抗法海狂暴的力量,也没有试图驱散那污浊的黑气。
它就像穿越了千年的时光长河,带着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属于女子的温暖气息和刻骨铭心的悲伤,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触碰到了法海识海最深处,那被狂暴怨毒和毁灭欲彻底淹没的……一点微弱的清明!
“叮……”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不存在于现实、只在灵魂深处回荡的玉磬清音,随着那点银芒的亮起,悄然响起。
这声音,穿透了识海的狂暴风暴,穿透了污浊的黑气,如同冰山上滴落的一滴清泉,瞬间落在了法海那颗被魔念灼烧得几近干涸的心湖之上。
法海高举降魔杵即将砸落的狂暴身影,猛地僵在了半空!
他那双被赤红血光充斥的瞳孔中,疯狂与暴戾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痛苦和……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与剧痛!
紧握降魔杵的双手,因极致的对抗而剧烈颤抖着,指节捏得发白,发出“咯咯”的声响。
杵身上那层污血般的煞气剧烈翻腾、明灭不定,与那点微弱的银芒和清音顽强地对抗着。
塔顶,狂暴的罡风卷动着法海紫金色的袈裟。
他僵立的身影,如同定格在毁灭与救赎边缘的雕像。
高举的降魔杵悬停在金刚座上方不足三寸之处,杵尖凝聚的毁灭力量尚未消散,搅动着周围的气流,发出低沉的呜咽。
塔下,老僧在地,望着塔顶那凝固的、散发着无尽凶险气息的身影,老泪纵横,口中无意识地念诵着破碎的佛号。
他浑浊的眼中,倒映着降魔杵底那点微弱的、却仿佛在燃烧着什么的……银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