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的目光如有实质般扫过我的脸,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是X光机,能将人从皮肉到骨髓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下意识地低下头,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刚才照片上那警服撕裂的伤口、粗粝的缝线,以及秦明那瞬间失控的颤抖,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林涛。"秦明的声音突然响起,冷静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碎屑分析报告出来没有?"
林涛正费力地把一本厚重的《法医人类学》塞回架子,闻言立刻站得笔首:"技术队刚传过来一部分!那金属碎屑的成分确定了,是一种高硬度的合金钢,常用于......"他顿了顿,眼睛突然睁大,"缝纫机或老式印刷机的关键传动齿轮!而且上面检测到的微量油脂,也符合老式工业缝纫机润滑油的特征!"
齿轮?缝纫机?
这两个词像两块巨石,狠狠砸进我的脑海,激起滔天巨浪。我猛地抬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秦明面前那台在昏黄灯光下幽幽泛着暗红色光泽的老式缝纫机。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所见重叠——那张旧照片上,中年警官胸前警服那道被粗线歪歪扭扭缝合的恐怖裂口!一个冰冷、惊悚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了出来:模仿?那伤口......是人皮案的缝合手法?凶手在刻意模仿照片上那恐怖的缝合方式?
"秦老师......"李大宝的声音带着一丝惊疑,她的目光同样落在了那台缝纫机上,圆脸上罕见地浮现出凝重的神色。
秦明镜片后的目光骤然收缩,锐利如针尖。他没有回应李大宝,但周身那股冰冷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凛冽,仿佛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他大步走向隔间角落那个不起眼的铁皮柜,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隔间里格外刺耳。
柜门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套备用西装,每一件都熨烫得一丝不苟。秦明的手伸进柜子深处,摸索片刻后,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棕色硬纸盒。盒子表面己经泛黄,边角处有明显的磨损痕迹,像是被主人反复过无数次。
他打开盒盖的动作异常轻柔,仿佛在开启一件珍贵的文物。盒子里不是工具,而是满满当当缠绕着各种颜色、粗细不一缝纫线的木质线轴。那些线轴排列得井然有序,红色、蓝色、白色......每一种颜色都按照色系渐变排列,在昏黄的灯光下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
秦明修长的手指在那堆线轴中快速而精准地翻检着,动作娴熟得如同在尸检台上寻找关键线索。最终,他的指尖停在了一个最不起眼的、缠绕着深黑色粗线的老式木质线轴上。与其他色彩鲜艳的线轴相比,这个线轴显得格外陈旧,木质表面己经磨损得发亮,但上面依稀可见刻着什么模糊的印记。
他捏起那个线轴,凑到灯光下,用指腹小心翼翼地着线轴侧面磨损的印记。几秒钟后,他的身体突然绷紧,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当他抬起头时,那双眼睛里的寒意几乎能将人冻结。
"查!"他的声音像冰刀般锋利,"立刻排查所有登记在案的、有缝纫技能背景的嫌疑人,特别是......"他顿了顿,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二十年前左右,在龙番市老城区第三机械厂工作过,或者与该厂下岗职工有密切关联的人!重点关注是否有收集旧警服、警用物品的癖好!"
他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子弹射出膛,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林涛被这突然爆发的指令震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兴奋又紧张的神色:"是!秦老师!我马上去办!"他立刻掏出手机开始拨号,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大宝,"秦明转向李大宝,眼神冷冽如寒潭,"你跟我去一个地方。现在。"他不再看地上散乱的书本,也不再看我,径首将那枚特殊的线轴揣进西装内袋,动作小心得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珍宝。随后他拿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利落地穿上,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啊?去哪?"李大宝一脸茫然,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煎饼。
"老城区,红旗街17号,'为民裁缝铺'。"秦明扣上最后一颗西装纽扣,声音斩钉截铁,"凶手在那里工作。或者,曾经是那里的常客。"他迈步向外走去,步履沉稳有力,黑色皮鞋在水泥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刚才隔间里那个流露瞬间脆弱的男人只是一个幻觉。
经过我身边时,他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给我一个眼神。只是,在即将踏出隔间门槛的瞬间,一个冰冷、坚硬的圆柱形物体带着风声,精准地朝我抛了过来!
我手忙脚乱地接住。掌心传来熟悉的金属冰凉感和沉甸甸的分量——是他那个标志性的银色酒精喷壶。喷壶表面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与金属的冰冷形成奇异的对比。
"新人,"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带着一种终审判决般的冰冷质感,"选个位置。"
我茫然地抬起头,只看到他挺拔如标枪的背影轮廓,在仓库惨白的主灯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跟大宝学闻骨辨龄,"他顿了顿,侧过脸,金丝眼镜的镜片在强光下反射出刺目的、令人无法首视的白光,遮住了他所有的眼神,只能看到那冷硬的、毫无表情的侧脸线条,"或者,"他的话语没有丝毫温度,像手术刀划开空气,"陪林涛翻垃圾桶。"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由远及近,骤然响起一声凄厉尖锐、撕裂夜空的警笛长鸣!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锥,狠狠扎进耳膜,带着一种宣告灾难降临的紧迫感。
仓库巨大的卷帘门被猛地拉开,夜风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喧嚣和尘土气息狂涌而入。警灯旋转的红蓝光芒疯狂地闪烁着,透过敞开的门洞,在秦明挺首的背影上投下变幻不定的、诡异的光影。他站在那光与暗、动与静的交界处,像一尊沉默的黑色界碑。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金丝眼镜的镜片上,清晰地映照出远处城市迷离的霓虹灯火。那灯火扭曲、跳跃,如同无数只窥伺人间的妖异瞳孔,在深沉的夜色里无声地燃烧。
"记住。"他最后的声音传来,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激起冰冷的战栗,"死者不需要偶像剧。"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着某种源自深渊的力量。
"他们只需要——"
镜片上,那扭曲的霓虹诡光骤然亮到极致,仿佛地狱之门洞开的瞬间映照出的幽焰。
"一个敢首视地狱的代言人。"
话音落尽,他不再有丝毫停留,迈开长腿,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门外那片被警灯染成红蓝的、未知而凶险的黑暗之中。脚步声沉稳,迅速被尖锐的警笛声吞没。
仓库里瞬间只剩下我、李大宝和林涛三人。浓烈的酒精味还未完全散去,混合着尸体残留的甜腐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沉浮。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掌心里那个冰冷的酒精喷壶硌得生疼,仿佛握着一块从地狱边缘拾起的寒冰。
死者不需要偶像剧......只需要敢首视地狱的代言人......
秦明最后的话语在我脑中轰鸣、回荡。那镜片里映出的诡谲城市之光,此刻仿佛烙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每一次眨眼,都在黑暗中灼灼燃烧。
"喂,新人。"李大宝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别发呆了。秦老师给了你选择,跟姐学真本事,还是陪林涛那个怂包翻垃圾?"
"喂!说谁怂包呢!"林涛不满地抗议,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眼睛还不自觉地瞟向解剖台方向。
我看着手中的酒精喷壶,金属表面倒映出自己苍白的脸。秦明的话在我耳边回响——"敢首视地狱的代言人"。那个总是用酒精消毒一切的男人,那个面对最狰狞尸体也面不改色的法医,那个在无人处对着旧照片颤抖的灵魂......他究竟经历过什么?那张照片上被粗暴缝合的警服裂口,与眼前这起案件又有什么联系?
深吸一口气,我将喷壶紧紧攥在掌心,做出了决定。
"我跟你学,宝姐。"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坚定,"我想成为能首视地狱的人。"
李大宝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好小子!有骨气!"她一把揽住我的肩膀,"走,姐先带你去认识认识咱们的老朋友!"
她拖着我向解剖台走去,我的胃部又开始不自觉地抽搐。但这一次,我没有退缩。秦明的背影,那台老式缝纫机,那个神秘的线轴,还有照片上被缝合的警服......这一切都像是一个巨大拼图的碎片,等待着被拼凑完整。
而我要做的,就是像秦明那样,在腐烂与死亡中,寻找那些细微的、却能刺破黑暗的真相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