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高喊着:“沈家的盐掺了沙子!毒盐!害死我老娘!”
这呼喊如同野火,点燃了更多积压的愤怒。
城西的沈家船行码头,几艘满载货物的商船被愤怒的船工凿沉,浑浊的河水漫过船舷。
城南专供富户的沈家绸缎庄,华丽的绫罗绸缎被扯烂践踏,泼上腥臭的墨汁……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沈家。
“听说了吗?沈家勾结漕帮,用发霉的陈米顶替官盐!丧尽天良!”
“何止啊!城西王寡妇家的小儿子,就是吃了沈家铺子里掺了石粉的盐,活活胀死的!”
“活该!报应!沈砚山这种黑心烂肺的奸商,就该千刀万剐!”
“他那个填房夫人也不是好东西!仗着有个尚书爹,在扬州城作威作福!”
“还有他那几个儿女,沈明轩沈明珠,欺男霸女,坏事做尽!”
“老天开眼啊!沈家要倒大霉了!”
汹涌的民怨如同无形的巨石,狠狠压向深陷囹圄的沈砚山,也压向摇摇欲坠的沈府。
每一句唾骂,每一次打砸,都在为他的棺材钉上一颗钉子。
盐,这曾经让沈家富可敌国的白色金子,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霜刃,正一寸寸凌迟着沈家的根基与名声。
一天后,京城,户部尚书府邸。
一只筋络虬结的手狠狠拍在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簌簌跳动。
李茂才年过五旬,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涨成了猪肝色,花白的胡子因愤怒而剧烈颤抖。
他捏着那封由女儿李淑儿亲笔写就、字迹歪斜、泪痕斑驳的求救信,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顶门。
“蠢货!天大的蠢货!”
他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沈砚山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老夫早就警告过他,手脚要干净!要干净!盐铁乃朝廷命脉,他也敢伸手?还敢留下这么大的把柄给人抓住?!”
他焦躁地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书房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的暴怒狮子。
沈砚山死不足惜,可一旦他在扬州府衙的大牢里扛不住刑讯,吐出点什么不该说的……
尤其是关于每年那笔“孝敬”京城某位大人物的、数额惊人的“盐引规费”……
拔出萝卜带出泥,他李茂才这个户部尚书,甚至他背后的靠山,都休想置身事外!
冷汗,无声地浸透了李茂才贴身的绸缎中衣。
扬州盐运使张德全那个墙头草,这次竟如此雷厉风行,背后定有人指使!
是谁?是谁要动沈砚山?目的仅仅是盐?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
他猛地停下脚步,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斩断所有可能烧过来的引线!
“备轿!” 李茂才厉声吩咐门外的心腹长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去…...瑞王府!”
半个时辰后,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京城最森严、最靠近皇城根的一处府邸——瑞王府的角门外。
没有通传,没有名帖,李茂才熟门熟路地被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太监引着,穿过层层叠叠、寂静得可怕的庭院回廊,最终来到一处掩映在森森古柏下的精舍。
精舍内檀香袅袅,布置清雅,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博古架上陈列着古朴的陶器,全然不似王府正殿的富丽堂皇,倒像是隐士清修之所。
一个身着素色常服、身材微胖、面容和煦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门口,慢条斯理地用一把小巧的金剪,修剪着一盆虬枝盘曲的罗汉松。
他动作舒缓,神态平和,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茂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王爷!大事不好!扬州…...扬州出事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惊惶。
那修剪花枝的手,微微一顿。
被唤作“王爷”的男子缓缓转过身。
他面容圆润,眉眼含笑,正是当今雍国天子最信任的胞弟,以“贤王”之名享誉朝野、素来不问朝政只爱侍弄花草古玩的三王爷——容景瑞。
然而,当李茂才语无伦次、添油加醋地将沈砚山下狱、扬州民怨沸腾、矛头首指盐务之事和盘托出,尤其点明沈砚山一旦熬刑不过可能牵连甚广时,三王爷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温和笑容,如同春日湖面的薄冰,悄无声息地消融了。
眼底深处,一丝被冒犯的阴鸷和冰冷的杀机,如同深潭下的暗流,骤然翻涌。
他手中那把精巧的金剪,无意识地捏紧,锋利的刃口深深陷入指腹,一滴殷红的血珠无声渗出,滴落在罗汉松苍翠的叶片上,迅速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沈砚山……” 三王爷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带着点惋惜的调子,像是在谈论一件不甚完美的古玩,“此人,太过贪心,也太不小心了。”
他拿起旁边一块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沾血的指尖,动作优雅,眼神却锐利如刀地钉在李茂才冷汗涔涔的额头上:
“李尚书,你是户部主官,盐务出了这等纰漏,你难辞其咎啊。”
李茂才浑身一颤,只觉得那目光像冰锥子扎进骨头缝里,寒意彻骨:“王爷明鉴!下官…...下官管教不严,罪该万死!只是...…只是那扬州盐运使张德全,此次行事如此迅疾狠辣,背后必有推手!下官恐其...…恐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他不敢抬头,只能将“沛公”二字咬得极重。
三王爷沉默了片刻。
精舍内只有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李茂才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那滴落在罗汉松上的血痕,在透过窗棂的惨淡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推手么……”
三王爷缓缓踱步到窗边,背对着李茂才,望着窗外被古柏枝桠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千钧之力,“沈砚山,不能开口。扬州的事,必须尽快平息。盐引的规矩,不能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