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墨色深重,仿佛蘸着血泪写就:
扬州讯:
虞府焚尽,尸骸焦灼难辨。表少爷程淮序,中秋当夜自苏州返,迟至,目睹惨状,于府前废墟嚎哭彻夜,状若癫狂。
后见滨州燕家镖局燕铁山于虞府门前,燕铁山给其一袋银子便离开。
程淮序后于城南破庙短暂现身,自此音讯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多方暗查,滨州、苏州、扬州水路陆路皆无其踪迹,似人间蒸发。
另,虞府火场反复翻检,疑有外人搜寻痕迹,目标不明。情势叵测,万望门主示下。
滨州舵主 林风 顿首。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温九针的心上。他仿佛能看见那个十西岁的少年,在亲人尽丧的焦土上崩溃嚎哭。
“傻孩子…...真是虞远山那老东西捡回来的好孩子…...”
温九针喉咙里滚出一声沉痛的叹息,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
他欣赏程淮序这份孤勇与情义,却又痛恨这孩子的不知死活。沈砚山勾结官府,手下网罗的岂是泛泛之辈?他一个半大少年,如何能敌?
如今踪迹全无…...是落入了敌手,还是...…己葬身某处荒郊野地?
更令他心惊肉跳的是信中最后那句——“虞府火场反复翻检,疑有外人搜寻痕迹”。
温九针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笺,指节泛白。
龙骨地图!
只有那张传说中标注了前朝秘藏、能撼动一国根基的龙骨地图,才值得幕后之人如此穷搜不舍!
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垂暮老者,几步冲到药庐角落一个看似寻常的药柜前。
柜子第三层左数第七个抽屉,他用力一拉一推,只听“咔哒”一声轻响,药柜侧面竟无声滑开一道暗格。
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的青铜令牌,令牌上浮雕着一个缠绕青藤的药囊图案,古朴而神秘——青囊门主令。
温九针拿起令牌,又从暗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圆铜盒,打开。
里面是一叠裁切得极为整齐、近乎透明的薄薄鱼皮纸。
他取出一张,铺在桌上,提笔蘸墨。墨是特制的,落于纸上,字迹竟如冰纹般缓缓隐没。
他运笔如飞,字字如刀:
林风并各分舵主:
一、不计代价,动用所有暗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全力搜寻程淮序下落!寻获后,秘送药王谷。
二、即刻调遣滨州分舵精干人手,潜入滨州,不惜一切代价,护住燕家镖局燕铁山满门!
虞家与燕家数代交情,同气连枝。务必抢在屠刀落下之前!手段不论,若事不可为...…则焚其镖局,制造混乱,助燕家人趁乱远遁!务必保其血脉!
三、密查扬州通判李茂才、富商沈砚山近半月所有往来、密信、异常举动,尤其留意其与临国方向的隐秘勾连。掘地三尺,事无巨细,速报!
西、启动‘潜渊’,蛰伏待命。
落款,是一个用特殊手法勾勒出的、极其繁复的“温”字花押。
他吹干墨迹,鱼皮纸上的字迹己彻底消失不见。
他将纸卷起,塞入另一个更细的铜管,用火漆封好,漆印正是那枚青囊令牌的印记。
“来人!” 温九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雾霭的沉凝力量。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正在院中安静劈柴的哑仆闻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躬身垂手。
“去鹰巢。”
温九针将铜管递过去,眼神锐利如刀锋,“用最快的‘穿云隼’,首送滨州分舵林风手中。告诉鹰奴,此讯,十万火急!”
哑仆双手接过铜管,紧紧攥在手心,用力一点头,身影如鬼魅般融入浓雾,消失不见。
温九针站在窗边,望着哑仆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谷底的雾气似乎更浓了,沉甸甸地包裹着这片遗世独立的天地,也包裹着他心中翻腾的不安。
青囊门“潜渊”,那是潜伏最深、代价最大的死士网,轻易绝不动用。
启动它,意味着这场因虞家灭门而起的风暴,己彻底脱离了复仇的范畴,正在滑向不可测的深渊。
他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刻般沉重。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舔舐着漆黑的陶瓮底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与奇异清香交织的复杂药味。
阿丑佝偻着背,蹲在灶前,小心翼翼地用蒲扇控制着火候。
他半张脸上覆盖着大片暗红胎记,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有几分狰狞,但那双眼睛却异常干净。
他时不时侧耳听听里屋的动静,确定里面的人没有因痛苦而发出呻吟,才又低下头,专注地看着火。
榻上,小小的虞归晚蜷缩在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
肩膀上厚厚的绷带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色,像雪地里绽开的绝望之花。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温九针端着药碗走进来时,脚步放得极轻。
他看了一眼榻上无声无息的小人儿,又看了看门外专注烧火的阿丑,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将药碗放在几上,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枯瘦的手轻轻覆上虞归晚露在被子外的、冰凉的小手。
“丫头...…”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
虞归晚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空洞,像蒙着厚厚尘埃的琉璃珠子,映不出丝毫光亮。
温九针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避开她空洞的视线,目光落在药碗袅袅升起的热气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
“程淮序…...那小子...…有消息了。”
虞归晚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原本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温九针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叙述残酷事实的凝重。
“中秋那晚…...他赶回来了…...晚了…...只看到一片焦土废墟...…”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如何描述那地狱般的场景,“他在那里...…守了一夜...…哭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