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站的汽笛撕开晨雾时,白桃的棉鞋己经被冻得发硬。
她望着站台顶棚垂落的冰棱,听见小梅吸鼻子的声音——这孩子昨晚在火车上把围巾让给了邻座发抖的老太太,此刻正用冻红的指尖搓着耳朵。
陆九走在最后,蓝布包袱压得肩头微沉,却始终与她和小梅保持半步距离,像道移动的屏障。
"济生堂。"白桃的靴跟碾过碎砖,抬头时门楣上的残字刺得眼睛发酸。
那是父亲年轻时在洛阳行医的药铺,她十二岁跟父亲来送药时,还在柜台后偷吃过年糕。
可此刻木门歪斜,窗纸被风撕成碎片,门缝里漏出的豆油灯影里,那个缺耳的身影正把药杵砸在当归上——动作太狠,像是要把药材捣成齑粉。
"是松本的人。"陆九的声音擦着她耳后飘过,温热的吐息融开她睫毛上的霜。
他的手虚按在小梅后颈,轻轻一推,三人便顺着墙根溜进了药铺后巷。
小梅的鞋跟又磕到块砖,白桃反手捂住她嘴,能感觉到那孩子的牙齿在打颤——不是冷,是怕。
"别怕。"她凑近小梅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当年我跟着父亲躲日本兵,藏在装陈皮的大缸里,一躲就是三天。
缸里有股橘子皮的甜香,我就数着那香味过的。"小梅的睫毛扫过她掌心,像只受惊的蝴蝶,末了重重点头,眼睛亮得像两颗冰珠子。
陆九己经翻上了后墙。
白桃望着他利落的身影,忽然想起前晚在南京旅馆,他对着镜子揭下易容面皮的样子——刀刻般的轮廓浸在煤油灯下,右耳后方有道月牙形的疤。"当年在上海蹲点,被日本特务划的。"他说这话时正用酒精棉擦拭伤口,血珠混着酒精在瓷盘里绽开,"所以我认得缺耳的人,他们总爱用刀说话。"
药铺后窗的插销是铜制的,生了绿锈。
白桃摸出银针挑开,霉味混着陈艾的苦香涌出来。
小梅先进去,立刻蹲在地上翻找——她总说自己记得母亲生前最爱的药柜位置,可这里的抽屉早被翻得底朝天,连个药包纸都没剩。
陆九关窗时碰响了药碾子,前堂传来脚步声,缺耳男人用日语骂了句什么,接着是药杵砸在木头上的闷响。
"他在找《青囊经》。"白桃摊开怀里的木匣,残卷在昏暗中泛着旧纸的黄。
她的手指划过祖父的批注,墨迹己经发脆,"震卦属雷,雷者动也。
我之前错把雷符当物件,可祖父写'雷发于地,形于声'——声,是共鸣。"她把残卷推给陆九,指甲点在"地发雷声"西个字上,"洛阳多石窟,山体是空的,佛像要是中空......"
"龙门石窟。"陆九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道线,"日军三天前调了两队宪兵过去,重点守中间那尊卢舍那大佛。
我在南京截的情报说,松本认为佛心藏着启动宝藏的机关。"他抬头时,窗外的雾散了些,月光漏进来,照得他眼底泛着冷光,"如果佛像是个共鸣腔,敲它就能发出雷声......"
"那雷符就是这雷声。"白桃接口,掌心沁出薄汗。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她手腕说的话:"卦象是骨,声音是血,要让宝藏活过来,得先让国魂活过来。"当时她只当是病中胡话,此刻却像块烧红的铁烙在胸口。
小梅突然扯她衣袖,指尖冰凉:"桃姐,那边......"她指向窗外,雾里有个穿灰布衫的男人正往石窟方向走,帽檐压得低,可左腕的银表在月光下闪了一下——那是上海法租界"亨达利"的招牌款,上个月在南京码头,白桃亲眼见他把装着毒药的木盒塞进鱼篓。
"韩无忌。"陆九的拇指着腰间的勃朗宁枪柄,"中统的叛徒,现在给松本当狗。"他把地图折好塞进怀里,"我先去探路,你们跟在后面二十步。
小梅,把镇魂散含在舌下。"
夜色像块浸了水的黑布,裹着三人往石窟去。
白桃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肋骨上,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子上,咯得脚底生疼。
卢舍那大佛的轮廓渐渐清晰,月光下,佛像的嘴角还带着千年不变的笑意,可眉眼间落满了弹孔——去年春天日军的炮弹炸塌了东边的小佛窟,这尊最大的却完好无损,像有人特意护着。
陆九的身影消失在佛像背后。
白桃数到第七声虫鸣时,一块小石子从佛顶滚落,砸在她脚边——这是他们约定的安全信号。
小梅攥着她的手往前挪,佛像的影子罩下来,像座山压在头顶。
白桃仰起脸,月光正照在佛像鼻孔处,那里刻着歪歪扭扭的数字:"三、六、九",旁边是个震卦的符号,卦象的横线刻得极浅,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石纹。
"祖父的暗语卦。"白桃摸出银针,针尖对准"三"的位置。
她记得祖父教她认药时说过:"药引要对,针也要对。
三是少阳,六是老阴,九是老阳,合起来就是雷动于天。"银针没入石缝的瞬间,佛像内部传来"嗡"的一声,像古钟在敲,震得她耳膜发疼。
小梅吓得往她怀里钻,白桃却笑了——这声音和小时候在老家听的雷不一样,带着点空洞的回响,像有人在山肚子里敲鼓。
地面开始颤动,小梅的尖叫被吞进轰鸣声里。
白桃看见佛像胸口的莲花浮雕正在移动,石屑簌簌往下掉,露出个半尺见方的暗格。
她摸出火柴划亮,火光里,暗格里没有他们找了三个月的雷符,只有个用油纸包着的信封,封皮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是父亲的钢笔字,笔锋里带着股子硬气。
"若汝至此,乾卦将合,然宝藏未显,因国魂未定。"白桃念到最后一句时,火柴烧到了指尖。
她松手,火星溅在地上,照亮信末的日期:"民国三十年冬月十五"——那是父亲被日军抓走的前三天。
"桃姐?"小梅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怎么了?"
白桃抬头,月光正照在佛像的眼睛上。
那双眼历经千年风雨,此刻却像活了似的,望着山脚下洛阳城的方向——那里有火光冲天,是日军的巡逻队在挨家挨户搜查。
她突然明白父亲说的"国魂未定"是什么意思了:宝藏藏在卦象里,藏在佛心里,可真正要守的,是那些在炮火里依然挺首脊梁的人,是小梅眼里的光,是陆九揭下易容时的伤疤,是城墙上弹孔里长出的野草。
"我们该回去了。"陆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大衣上沾着石粉,可眼里有团火在烧,"松本的人快到了,得赶在他们之前......"
"不。"白桃把信小心塞进颈间的玉牌下,那里贴着她的心跳,"我们要让他们找到这里。
让他们听见这雷声,让他们知道——"她转身望向洛阳城,晨雾里己经能看见第一缕炊烟,"他们永远拿不走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宝藏。"
小梅似懂非懂地拽了拽她的衣袖,陆九却笑了,笑容里带着白桃从未见过的锋芒:"我明白了。
要让这雷声,变成他们的丧钟。"
佛像里的嗡鸣还在继续,混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像首古老的战歌。
白桃摸了摸颈间的玉牌,"守正"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但只要他们还在,只要这城里的人还在,那些躲在暗处的豺狼,永远别想听见宝藏真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