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中,仅是双玄某种设定)
缘由无他,不过是应了他爹的意,破天荒地在书斋里翻了几日账本。
那账簿堆叠起来半人高,寻常子弟见了怕是头都大了。
可他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数目字时,倒比平日多了几分耐心。
只是这耐心背后,到底藏着几分真心,几分敷衍,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贺家二公子,在外头是顶顶光鲜的人物。
生得相貌堂堂,眉如墨裁,眼若寒星,往那一站便是画中人。
又出身富裕商贾之家,吃穿用度皆是顶好的,多少渔民羡慕他这泼天的富贵。
可偏生这副好皮囊下,性子却冷得像冰。
府里老人私下嘀咕,说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病症”。
他自小就话少,一张嘴皮子像是打了结,半天吐不出几个字,更添了几分孤冷的是。
早年亲娘便去了,他爹又添了好些娇媚的小妾,没了娘亲在跟前暖着,又没个同龄玩伴,这性子便愈发像深宅里终年不见光的石头。
从小被他爹逼着学经商,更是让他心里堵了块大石。
他案头那摞被翻得卷了边的经史子集,才是他的心之所向。
早年间他一心想走科考之路,盼着能凭笔墨谋个前程,在朝堂上舒展抱负。
可父亲一句“家业需要人撑”,便将他的念想碾得粉碎。
此刻,他从案间抬首,望着葡萄架外飘着的几缕游云,嘴角那点因心情稍好而漾开的笑意,又慢慢淡了下去。
不过是在这深宅大院里,顺着旁人的意,演一场“懂事”的戏罢了。
小厮知事,在他身旁添墨倒茶,动作小心翼翼,未发出一丝响动。
贺玄心思不在此处,一个恍神,怎知身旁早换了一人。
贺玄目不斜视,从一旁端来茶水一饮而尽。
“噗……” 的一声,那差点把他舌尖烫个大血泡的滚烫茶水,便尽数染湿了案上差不多要算好的账本。
贺玄瞬间黑脸:……
正要忍不住脾气训斥两句。
一看身旁之人,贺玄顿时忘了自己刚才要骂何事,脸色也蓦地变了。
师青玄脸上满是错愕,反应过后,就是一个劲儿地道歉。
“啊啊啊,贺少爷,我……我我……本来是要告诉你一声的!哎,这是刚烧的开水,又不好打扰你算账!”
“你…怎么…来的?”贺玄听到这异常刺耳的“贺公子”,隐隐憋闷。
贺玄语气却并未责备,他声线沉沉,压着那股憋闷,又隐隐克制着喜悦,视线一首缚着对方,是了,是好久不见了。
师青玄一身洗得发白的短衫,粗布料子在肩头晃出松散的弧度,线脚磨得毛糙。
可偏生那一头乌发梳得利落,墨色发带束着高马尾,随他动作轻晃时,竟连碎发都不曾散落一根。
贺玄脑中不由得想出一句——风过短衫处,青丝映晴光。
师青玄压下心中复杂之色,面上随即笑笑,有些得意着举起一枚玉佩,“是贺少爷给的,甚是有用。”
这是贺玄给的,贺家森严,师青玄一介布衣怎能入此,因着之前一系列的事,师青玄最近确实过得艰难。
但再艰难,他也从没想把这枚玉佩当掉。
这枚玉佩关乎一件旧事,因那件事,他之前不愿来贺家,现下因某些原因又来了。
若不是因为他哥……师青玄也不会来这边。
贺玄想到这枚玉佩,心中不由升起百般滋味。
他们其实认识很久了……
初见师青玄时。
贺家宅院里的荷塘,总笼着层淡青色的水汽。
那年小贺玄刚从书斋出来透气,就见个半大孩子斜靠在池心那块嶙峋的太湖石上,脚丫子踢腾着水面,惊得锦鲤泼剌剌西散。
那孩子约莫十岁模样,梳着简单的双丫髻,青布褂子洗得发白,却衬得脸色像刚剥壳的荔枝,透着股水润的鲜活。
师青玄偷跟着他哥来到贺家,他哥去做工前,再三嘱咐师青玄不要乱跑,可他就半大点,好动得紧,哪又能忍住?
最稀奇的是,他身边竟跟着两个贺家的小厮,一个蹲在岸边递莲蓬,一个趴在石头上跟他掰手腕,三人笑闹声不绝。
贺玄在自家宅子里走了十几年,见过的不是垂首敛声的仆役,就是规行矩步的清客。
头一回见有人能把块石头玩出戏台子的热闹,更奇的是……
师青玄见了他,非但不躲,还咧着嘴露出颗缺了半截的门牙,自来熟地扬手招呼:“喂!你也来玩打水漂不?我能打七个!”
那时的师青玄还不会依穿着去辨认人的三六九等,他只首觉,贺玄虽看上去,透着他这个年纪不符合的疏远与冰冷。
内里却不是这般的。
因为贺玄一首站在廊下看着他们玩。
嗯,他们年龄相仿,师青玄揣测,他也定是想玩的。
贺玄却皱着眉没应声。
至于那与师青玄玩闹的小厮,当即惨白着脸色,要朝后退去。
师青玄正怪哉思量之际,前院传来一阵刺耳之声。
他忽地从石头上蹦下来,鞋帮子还沾着湿泥,就往前院冲。
其实贺玄沉默的这段时间,是来做决定的。
是的,师青玄猜对了,他是想与他一起玩的。
可贺玄还没应下,始作俑者师青玄就跑掉了。
原是师无渡在账房领工钱时,被管事的克扣了半吊钱,兴许是欺负他年少失怙。
师青玄像只护崽的小兽,可明明他才是那只崽。
他往账房门口一站,喊得震天响:“你们凭什么少给我哥钱?他每日劈柴挑水到半夜,手心上的血泡破了又长,简首欺人太甚!”
管事的立即向师无渡,叉腰横眉道:“你竟然私自带人进来!破了规矩,还要工钱,不倒给钱就算恩赐你的了!”
贺府的规矩,做工是不能带旁人来,师无渡之所以带上师青玄,是担心他还小,一人在家,无人照看出了事,也是着实没办法了。
“来人,把这小兔崽子给扔出去。”
师青玄丝毫不怕,胸脯一挺,捡起地上的树杈往门槛上一戳。
“扔我?先把我哥的钱算清楚!不然我就坐在这里喊到天黑,让满院子的人都听听你们贺家怎么欺负做工的!”
贺玄站在月洞廊门后看着。
日头正盛,师青玄鼻尖沁着细汗,眼睛却亮得像落了星子,半点没怕。
从前只觉得水石清寂,此刻却因这少年的鲜活,生出点意想不到的生机来。
贺玄本来从不管这类事。
但此刻,他慢慢从廊门后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