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绣低头应了声,和何家的一左一右小心地将负伤的贺荔搀起。
贺荔温顺地站了起来,只是似乎脚上发软,她低呼一声,转身踉跄倒入绣红的怀里,后背大片干涸的血痕因此全露在贺荣、沈立舟眼前。
沈立舟心头一跳,先前贺荔仰头直面二人,他只能看到她前襟和左袖上的点点血迹,全然没想到这个柔弱的少女竟受了如此重的伤。
他生性谨慎,知情达意,作为外人,此时不该再呆在这了。
他后退半步,向贺荣俯身施了一礼,朗声道:“明府今夜盛情款待,立舟实在感激。天色已晚,明府也要处理家事,就不叨扰了。“
沈立舟又在贺荣耳边轻声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师兄为官官声极佳,定然是一心扑在政事上,难免疏漏了家里。不过好在都是亲近人,自然不会有闲话传到外头去。”
这就是聪明人在含蓄作保,自已不会对外说的意思。
贺荣脸色微暖,点头道:”让你看笑话了。泗州山水秀丽,是放松散心的好地方,我叫王生他们作陪,带着你好好逛逛。三日后你坐船去顺天,我再给你饯行。”
沈立舟颔首,谢过他的好意,他凤眼凝神,在贺荔身上停留了片刻,对着贺荔担忧地微微点了头,转身阔步走了。
贺荔抬眼望着男人瘦削挺立的背,心里不禁有些玩味,重生一世,居然这么早就见到了沈立舟。
她上一世初见他还是隔着帘子。当时是暮春三月,她被沈立舟的夫人推入池中,差点没了性命,杨屿为了救她也跳进了池里,肺病重发卧床不起。沈立舟这个做官的,再屈尊纡贵也不会专门来看她,他是上门给杨屿送礼致歉,顺带隔着帘子居高临下地问了她这个爱妾一句。
上一世,沈立舟先中状元,被点入翰林院,一路顺风顺水,前世她离世前他也不过四十,据杨家说马上就要入文渊阁任大学士,官居一品,可谓是位极人臣,显赫到了极点。
不错,是杨家。
沈立舟二十八才成婚,娶的是杨屿的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杨屿是下一届的状元,虽也做了朝廷大员,但和沈立舟比起来,仕途何止艰难了十倍。皇后娘家章家记恨杨屿,就常在宴上调笑:“杨家虽有佳儿,但到底比不上贤婿。杨伯和确实算有才,但就是处处不如沈大学士。”
家破人亡后贺荔看破世情,可事关杨屿,她少见的愤懑不平。在她眼中,沈立舟才情或许和杨屿仿佛,杨屿志节义气却超过他十倍,若杨屿和沈立舟一样惜身自保,对章家的恶只当做看不见,再借着家里的和章家有亲的夫人向献个媚,怕是早就做大官了。他又何必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诋毁,又是入狱,又是外放,年纪轻轻和她一样全身是病。
上一世她听了气得直掉眼泪,最后还是杨屿回来故意作怪把她哄笑的。
杨屿见她笑了,松了一大口气,嘴上又谢神,又念佛的。他生得俊美,又因为来得急,还没换下官服,身上绣着孔雀的绯袍更衬得他肤色洁白,风神秀异。
贺荔脸上笑着,心里却不免替他惆怅。大兴文官一品到四品皆是绯袍,只是袍子上的绣纹不同,四品云雁,三品孔雀,二品锦鸡,一品仙鹤。孔雀虽然华贵精美,是当世的珍禽,杨屿却不喜欢。杨屿官居三品,任大兴左副都御史,负责监察百官,梳理漕运海务,天下想给他送礼的无数,但他性格清廉孤傲,从不接受。杨屿生活简朴,不爱金玉美饰,宝剑名驹,女色上,虽不同家中夫人亲近,独居在外,却也只爱一个不知身世,容貌残毁的妾,从未听说什么风流韵事。杨屿身上唯一算得上是爱好的,便是爱鹤了。
可这鹤,却穿在处处踩着他扬名的旁人身上。
此世她既然重生,自然要像杨屿护着自已那样护着他,再不让他受那些委屈。
她要名正言顺地嫁给他,堂堂正正地做他的妻。
想到杨屿,贺荔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
垂花门那闹哄哄地跑来几个婆子,领头的正是倪氏身边的马氏,她见久不来人亲自来找,嘴上骂骂咧咧:“一个人你们都看不住,有什么用。你们早点拿绳子把她捆了,不知道省多少事。”
她见贺荣也在,不禁低了声,把那些更不堪地话吞进肚子里,脸上挤出菊花般的笑:“大人不知道,夫人都被她拿针刺着了眼睛......."
贺荣正是有气没地方撒,马婆子正撞到他的枪口上,见她还要在外头大剌剌地说些后宅辛密,更是恼怒:“不要拿你那个主子当筏子,这是贺府,不是太监府。自已想想主人家姓什么,谁给你这刁奴的脸。”
他骂完还觉得不够,抬起脚上的云靴,把马婆子踹到边上,怒骂道:“不知所谓的东西,在客人面前把我的脸面丢地上踩,都到里头跪着去。”
沈立舟正走到院门口,听到身后的骚动,最终还是没忍住回了头,他担忧地望着远处的少女,凝神细看她的表情。
少女抬着头望着他的方向,似乎是感受到他关心的目光,露出个极为浅淡恬静的笑。
那笑容淡淡的,但在贺荔的如雪的肌肤上,却像月光一样莹润皎洁。
沈立舟心头一颤,不敢再看,疾步转入院外的竹林小径中。
贺荔从回忆里抽出,就听见贺荣惊怒的斥骂声,她见身边的红绣怕的浑身发抖,伸手把她搂到自已的怀里。
贺荔见马婆子等人乖乖跪下,头也不敢抬,一副气也不敢出喘的受气样子,不禁挑了挑秀丽的眉,心中一哂。
她等贺荣发完火,又扶着红绣慢慢弯下身子,做出要跪下的样子,凄然道:“女儿不孝,让爹爹费心了。今日姨娘把我压到她房里,硬要我说自已不是爹爹的血脉,我不肯,她就毒打翠屏,还说要把我俩活活打死。我实在是心里怕,举着针想自保,不知怎地刺伤了姨娘的眼睛。”
她跪在地上,仓惶要把头埋在地上,只露出黑压压的头发,身上止不住颤抖,看起来像只可怜可爱的小兽,张口低声忏悔道:“方才爹爹身边有客,我不好直说。现在才敢和爹爹说明原委,姨娘是我的长辈,我伤了姨娘,被她打死也是应该的。只是我娘没了,只有爹爹一个亲人,死前也要见上爹爹一面。”
贺荔忍不住哭道:“见了爹爹,爹爹还护着我,我心里就安了。我就是爹爹的女儿,姨娘为什么非要说我不是,让爹爹在外头丢这个脸。”
马婆子听得傻眼,跪在地上伸着头就要顶缸:“你个心黑的小贱种,我……”
贺荣此时对贺荔还有一丝未散的愧疚,他又知道这个女儿性格老实,心里不禁偏信了几分,他蹙眉冷哼,一掀袍子在马婆子心口狠踢了一脚,踢得她蜷缩起上身,脸色惨白。
“连下人都敢对你如此无礼,可见倪氏肆无忌惮到了什么地步!”贺荣抬手将女儿从地上拉起,“你起来吧,她又不是你的生母,就是受了伤也没有叫你赔命的道理。”
贺荔心中冷笑,没有赔命的道理,那就是还有被倪氏欺辱摧残的道理。
贺荣这个爹,第一爱已,第二爱权,对他而言,扔个女儿去喂后院的老虎可是划算的很呢。
她面上却露出几分喜色,将杏仁似的眼睛瞪得溜圆,对贺荣感激道:“有爹爹这话荔儿就心安了,爹爹能不能让翠屏出来和我一起住,我今晚再不敢回后院里了。”
贺荣心想,这几天要再在外人面前闹出事就太难看了,他也要跟着提心吊胆,还不如叫她俩先分开。
他沉吟片刻,颔首道:“可以,这几天你先住到西跨院那边去吧,不必再到后院去。翠屏是你的贴身丫头吧,她既然伤了,就叫这两个先去给你服侍你。”
他抬手点了红绣二人,威严道:“你俩倒还算忠心,先去伺候小姐安安静静养伤,不要再放其他人跑到西跨院。谁不服,就说是我的命令。”
两人点头应喏。
贺荔握着红绣的手,似乎是完全放松了下来,又回到贺荣熟悉的天真烂漫的样子。她皱着眉歪着头,对贺荣低声抱怨道:“爹爹不知道姨娘有多吓人,一个劲儿的说我是野种。还说因着我是野种才和弟弟不像,弟弟天生大耳,是有佛缘的佛子来人间享福的。”
她状似不经意地嘟囔道:“我耳朵小,可爹爹耳朵更小,也不妨碍爹爹做了大官啊,按姨娘的说法,玉佛寺那个大耳朵的八字眉主持岂不是我们泗州最有福气的人了。”
“弟弟扯着自已耳朵哭的样子真吓人,耷拉着眉头,和我一点都不像。”
说者状似无心,听者却仿佛听见了阵阵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