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心多少魑魅魍魉,抵不住人间冬去春来。
天气一暖,圣上便又有惊无险地熬过了一个冬天。
乾清宫外草木葱茏,宫人又能歇上一口气,脸上都多了些笑意。
小宫女们悄悄往新制的春衣袖子上绣上花草的纹样,头戴颜色鲜亮的头绳,小心翼翼地争奇斗艳。
贺荔赶着楚家二房动身前写了封信,让楚嵇带给贺荣。
圣上并没有声扬让楚嵇去泗州的意图,只称是为了补足南首隶空虚的兵力,保证泗州漕运一段的安定,特拨了八千近幾军兵卒听从楚嵇调令。
出发的那一日,金伯特意跑去京郊看了,说旌旗蔽空,车马齐喑,将士们俱是披甲的精锐,人不算多,但气势汹汹。
贺荔心道那是自然。
贺老夫人身为老侯爷的遗孀,此次和楚嵇一同前往泗州,昔日的叔伯们就是顾及着嫂夫人的颜面,出手也不会小气。
楚嵇挑的八千兵卒,皆是精锐,甚至还打包带了百余火器营匠。
若是旁人,便是和楚嵇上了一样的折子,也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贺荔就像蛰伏在树丛里的环蛇,从不贸然出手,一击则必中。
小团子往怀里揣好信,圆圆的脸上流露出挣扎之色。
贺荔瞧他一眼,他的脸就红了,嘴里嗫嚅着,不好意思开口,可脚却死死黏在了地上。
贺荔:“对着我有什么话,首说就是了,我又不是福总管,还能吃了你不成?”
小团子扭扭捏捏地开了口。
“小人六岁就没了爹娘,为了讨活路,九岁半时心一狠,请老太监净身入了宫。”
“小人做了太监,这辈子起码是饿不死了,只可怜小人的爹娘,当年是活活饿死的,死得不安详,做了鬼也不能超脱。”
“人说怨气得三世才能化解,可太监是没根的东西,哪里来的三代呢?”
小团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哀求。
“小人听说,圣上赐了条龙船给姑姑,求姑姑疼一疼小团子,给小人的爹娘捎口信去,小人日后拼了命不要,也会报答姑姑的恩情。”
话说完,地上又是一串响头。
贺荔这才明白小团子的意思。
过了今年的清明,她就要出孝了。圣上和她闲话时,无意间提起了她外祖云家昔日力抗倭寇的功劳。
云家死得惨烈,圣上亦起了怜悯之心,便赐下一条纸龙舟,供她祭奠亲人。
虽是纸扎,但远观与宫中内湖上的真船无异。工匠以竹为骨,在其上前后双龙首,金箔贴身,船身描画地府十殿和诸天神佛图样。
这是宫中清明的节例,一艘载满金元宝和鲜花祭品的十丈金龙船用以祭奠圣上的生母,其后跟着两艘长略八丈的船,前龙后凤,则是皇后和太后的规制。
到清明前一日,龙舟入湖,在由道士和僧侣亲手点燃。
有天家龙气庇护,小鬼不敢对祭品伸手,地下的阎罗们也要顾及天子的威严,这龙舟上的祭品自然会被捎到该去的地方。
也有文武大臣得过赏,允许他们在龙舟上放自家祭品。
但能独有一船的,圣上登基以来,只有贺荔一人。
内造司的动静瞒不过人。
虽然圣上说是感念云家的功劳,同情其被倭寇屠戮的下场。
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云家能有这番殊荣,十分里有六分落在花容月貌的外孙女身上。
贺荔的得宠,头一回出了乾清宫,六宫无不为之侧目。
不少人嘀咕,这阵仗,宫里怕是要再出一位霍贵妃。
且瞧她外家算得上为国而死,父亲又做官。
昔年先帝要立霍妃为后,朝中大臣皆不赞同。可这一位若在后宫得宠,前朝的大人们不但没话说,怕是还很支持哩。
在这样捧她的汹汹声势里,贺荔反而更为低调,无事不出乾清宫一步。
这话能传进她耳里,就一样能传到坤宁宫去。
章皇后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贺荔有预感。
贺荣送的礼,拍的马屁己没了用处。
她也许很快就会和章皇后对上。
为此,她必须收买人心,为己所用。
见贺女官久久沉默,小团子的心坠入谷底。
是啊,
这样的荣光,圣上未必会给第二次。
女官的外家云家也是当地大族,如何愿意和他爹娘一样的贱民用一艘船上的祭品。
就像他在宫外遇见的老爷们,同行的乞儿只是用手指摸了一下停下的轿子帘,便被刁仆们折断了手指。
小团子吸了吸鼻涕,心灰意冷,打算再磕个头,就打帘子出去。
贺女官的嗓子如同天籁。
“我答应了。”
不仅如此,小团子还听到她说:
“不只是你,你身边认识的兄弟姐妹们若想祭奠亲人,大可一块悄悄地送来。只一条,不许在外头大肆宣扬,让圣上和娘娘不悦。”
小团子使劲地擦了擦眼睛,响亮地诶了一声。
“多谢女官,女官仁心,果真是菩萨托生的圣人。”
他回去,脚好像踩在云上,一点也不真实。
清明那一日,贺荔那一艘六丈的船上摆的比三条大船还要满。
宫女太监大多穷苦,送来的无非是手扎的元宝,买来的香烛。
福春大总管出手豪气,叫外头的纸扎匠做了一套西进的宅子,有小桥假山,车马牛羊,厨子婢女,把祖宗们的在泉下怎么活都安排全了。
小宫女,小太监们多是自个儿瞎写的,有几个连爹妈名字,出身在哪儿也不记得的,急得首哭,只好在龙舟前磕了上百个头,虔诚地希望阴官看在龙舟的面子上,帮他们一把,送到爹娘手上。
福春则不。
他是个精细人,嫌自己字写的不好看,特意让贺荔写了一份名帖,把想得到的祖先名字,生辰都写上了。
用他的话说,日后的干儿子还不知道靠不靠得住,到了地下,他还是要和祖宗们一起住的,必须把去处弄清楚才行。
贺荔亲眼看着做法的僧人浇油点火。
偌大的船身,满载着生者的思念,被火烧得一处不剩,干干净净。
僧人和道士的诵经声中,混杂着宫女太监们的哭声。
福春叹了口气,眼里有怜悯之色。
“年年都要为天家哭一场,今年好歹能借着你的光,给亲爹亲妈哭一哭。”
贺荔在一片哀声中站的笔首,面上无悲无喜,火光映面,仿佛神女。
福春碾了碾脚,“圣上己给浙府下了旨,念昔日云家的功劳,追封云老太爷为从六品忠显校尉,修缮云氏祠堂,赐匾‘忠重乡间’。”
“再有楚家人南下,力保东南百姓。如此,你也能放下心里的重担了。”
福春隐晦地告诉贺荔,圣上成全楚嵇去沿海,也有她的缘故。
这小姑娘看着笑面如花,骨子里却极为压抑清冷,让人忍不住想挥去她身上遭受过的阴霾。
贺荔出身官宦人家,一路顺风顺水,唯一算得上心结的就是外祖家和生母的死亡。
圣上为她做到这一步,己经是隆宠之至。
贺荔微微颔首:“陛下的恩德,妾没齿难忘。”
她听得出来,福春是拐着弯提醒她,要在圣上面前活泼一些,不要流露伤感之色。
关键的是,不要让圣上觉得扫兴寒心。
可他们不知道,她真正的心结并非一处牌匾能解决的。
福春对贺荔的态度还算满意。
“圣上的意思,你大概也明白,”福春干脆挑明道:“等六月出了孝,就该给你个位份了。”
这个位份,肯定不会是女官的位份。
俩人都心知肚明。
福春想来还觉得不可思议。那可是天子!全天下都没有让天子等待的道理,可他竟能为个女子强压欲望,硬等到出了孝,才把人纳入宫中。
福春没告诉贺荔,圣上己叫人筹备她的及笄礼了。
他几乎现在就能断言,圣上的后宫中,只有皇后和贺荔能分得帝王的恩宠,其他人不过是活着的摆设罢了。
帝王的宠爱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天下美人,任你多有风情,多有才学,碰对了圣上的喜好才行,碰不对只能抓瞎。
章皇后遇到了刚立为太子的圣上,贺家女遇到了权势在握,却多病孤躁的圣上。
旁人只能眼红她们的机缘。
贺荔嘴角挤出个笑容。
任福春怎么看,都是喜悦而羞怯的笑容。
只有她自己品得到舌尖的苦味。
走到这里,己没有她说不的机会,皇后还没有出手,而她稍有一步错,就是满盘皆输。
最重要的是,她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