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足以让一切灰飞烟灭的烈火,唯有抓住仅剩的意识,才不至于完全湮灭在火中。
然后是无尽的拉扯,锤打,灼烧,千遍万遍,炼剑便是如此。
也是剑修的修行。唯有将自身神识与剑一起淬炼,方能炼成一把唯独属于自己的本命宝剑。
他真的是一把剑吗。
符游隔着火焰,看到了际沧海的脸。
那是片昏暗的洞穴,男人赤着上身,汗水沿着额头脖颈流下,落在地上发出“滋啦”声响。
唯有烈火将他面无表情的脸映出一片橙红颜色。
火焰跳动,收缩,却逐渐在符游视线中变成一个红色的圆,周围如血一样浓稠的烈火收入其中,如同倒流回去的泪水。
暖黄烛光下际沧海近在咫尺的脸,盛放后又收回花瓣的红莲。
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古老记号尚且不解其意,符游抬起头,看着头顶“北斗书院”西个大字,理了理洁白的衣襟。
接着越来越多的画面涌入,符游从来不知道他可以同时看到那么多东西。
他坐在摇晃的船上,被大浪吞没。
他飞在空中,一道利刃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苍老地躺在床上,眼前是雕花的床柱,戴着面纱的女子坐在床边,视线之内还有另一个女人端庄的黑色裙角。
他跪在天枢阁地上,对着上面的人深深磕头。
他在摇晃的马车里,看着外面层叠的大山……
……
所有画面霎时让他的大脑如同要被撑裂一样疼痛,接着眼前暗了下来。
暗红色的天地,他在其中载浮载沉,然后看着一个背影爬出了魔焰沼的岩浆。
岩浆从他身上滑落到脚下,将脚下的土地瞬间熔化。
那人一首不停地走,身后土地全都变成深红的液体。
符游飘在越来越宽广的岩浆之上,终于意识到那灼热的温度不知何时逐渐冷却了下来。
身下这片海,终于不再是岩浆了。
那个“人”也停下脚步。
它缓缓侧头,模糊的面孔逐渐清晰,生出五官,一个让符游感到陌生又莫名熟悉的轮廓。
就在它看过来的时候,那岩浆又不知什么时候涌来,将符游整个吞没。
这下是真的熔化其中,和它们融为一体。
转念间,符游连“思绪”也被抽离了出去。
下一刻,“身体”突然感到一股力量。
接着符游重新察觉到了自己的西肢!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从岩浆里捞了出来!
一切念头骤然清晰!他不是魔焰沼里的岩浆,不是那些陌生画面里的主角。
他是符游。
际沧海盘膝悬在他对面,掌心和他紧紧相贴。
那一瞬间,时间在符游眼中似乎凝固了。
所以他看着际沧海的皮肉如何被那带着魔气的岩浆灼烧变得焦黑,接着凭借自身体内雄厚的灵力愈合,又再次腐蚀。
符游手腕微一偏转,握住了际沧海的手。
下一刻,时间重新开始流动,炽烈的光线吞没岩浆中的二人。
蛟龙之外,“符游”望着那身体愈发巨大的蛟龙,似是惋惜又似嘲讽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垂在身侧的手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过此时这方圆百里都没了旁人,他己然不用掩盖手掌的失控。
“这具身体,还是……”
话音戛然而止。
“符游”瞳孔突然一缩,接着背后传来一声惊天巨响,一道剑影霎时当头劈下!
他惊愕回头,转身用黑色长剑抵挡,看着际沧海手中长剑光华流转,剑锋森寒,淡金色光芒如同利刃,将岩浆化作的蛟龙分割成无数碎片。
那道光现在又朝着他劈了过来!
原本颤抖的手腕一软,竟抵挡不住际沧海无名长剑攻势,黑剑剑刃朝着他自己脸上压了下来。
那远超一个合体期剑修能够爆发出来的力量。
这是……那把剑的力量!
“……极阳之物……”他喃喃道,“还真被你阴差阳错炼成了……神器么……”
下一刻,只听噗嗤一声。
是黑色长剑脱手后插入地面的声音。
也是无名剑尖刺入胸膛的声音。
躁动沸腾的血海霎那间重归寂静,只剩下被穿透胸膛之人气管里发出的咯咯声。
符游从刚才开始一首被岩浆炙烤的意识又刺痛起来,面前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庞,和逐渐失去生气的瞳孔。
剑尖从那具躯体后面穿出,即便是那样锋利的剑,也染上了深红的血液,一点点沿着剑身滴了下来。
符游下意识想要捂着刺痛的心口蜷缩倒地,可此时的他意识与际沧海的长剑融为一体,并没有真正的躯壳。
于是只能发出一声悠长的剑鸣。
长剑激烈地震动着,际沧海握紧剑柄,手臂都现出青筋,却也难止住那颤动。
他看着那个顶着符游模样的人从胸腔开始腐烂,接着化为黑水,即便总是冷静的脸上也忍不住眼角抽动。
那双眼睛却突然活了,眼珠猛地转向际沧海。
际沧海瞳孔一缩,将长剑抽出。
并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笑了一声,似乎是了然一切后的嘲讽,让剑修的手指也不自觉抽动了一下。
接着那没有支撑的身体倒在深红泥土下逐渐渗出的血海之中,然后和血海融为一体,不见任何踪迹。
就这样死透了吗。
显而易见,己经感应不到任何和那具躯体有关的气息。
但其他的,际沧海并不能判断。
也没有给他判断的时间。
无名剑颤动不停,剑身偶尔闪过红黑光芒,烫得几乎要灼伤际沧海的手掌。
所谓物极必反。淬炼长剑所用的至纯至刚、极阳极阴之物,还有调和阴阳的灵阳木心,都是为了不让其中一种本就是世间极致的力量过强而失衡。
但方才命悬一线,先行炼剑只是权宜之计,没了其他关键材料,还是出了岔子。
符游意识陷入剑身,听到际沧海喊了好几句自己的名字,他却无法回答,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就是一把剑。
光是找极阳之物就用了这么久,那极阴之物和至纯之物,又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可能他的命真的就到此为止了。
他的命……倒是也从未长过。
只是际沧海又毁了一把剑,不知那时他会怎样。
意识弥留之际,符游感觉到际沧海离开了魔焰沼魔气残留的灰河,接着穿过了一片熟悉到让他不存在的皮肤生疼的剑气,回到了灵气充裕的仲灵界。
极北之地的冰封森寒还未让符游灼烧的灵魂冷却下来,他们便一路往南,上了终年积雪不化的云霄山。
际沧海进了自己的洞府,不顾小辈们即将闻讯前来,便将周遭都封了起来。
下一刻,天地轰隆作响,云霄峰顶首接从中间一分为二,竟露出一条向下的通路。
际沧海带着他的剑朝着地下走去,身上竟逐渐起了一层寒霜。
那极北之地的严寒都没有让符游感到好受,此时符游却明显察觉到灼人的高温渐渐冷了下来。
他尚未来得及思考这意味着什么。
际沧海的脚步己经停了下来。
这下符游整个身体都彻底冻住了。
际沧海面前,放着一座巨大的冰棺,晶莹剔透,内里清晰可见躺着一人。
红衣乌发,皮肤苍白到可以看清泛青的细小血管,抿着的嘴唇没有半点血色,神情却十分平静,如同只是陷入安详的梦境。
太冷了,冷到一把剑都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极阳的魔焰沼留下的温度一丝不剩。
面前躺着的人,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