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游捂住了脸。
不论是百姓还是修仙之人,都免不了爱看这些风月话本。
若是其中主角是耳熟能详的人物,就更受欢迎。
而关于青霄子际观尘的话本,却一度寥寥无几,无人敢编排这位无情剑修的风流韵事。
但《青霄红尘录》却是曾经的寥寥之一。写书的也怕死,写了一本便不再继续了,符游花了些功夫才搞到一本。
至于后来朝暮生所写、畅销整个仲灵界乃至混火界三百年的《绝尘记》,那都是后话。
符游分开捂着眼睛的手指,看到际沧海已经翻开了那本《青霄红尘录》。
然后听到他的手指关节发出了“咔”一声响。
符游:“……”
虽然际沧海记恨他的不止这一件,但被抓到背后看自已的风月话本,还是十分尴尬。
只希望他不知道那十二卷《绝尘记》的存在。
好在际沧海很快将书放下了。
符游看着他微微下垂的唇角,心想际沧海这个时候应该是想把这本倒霉话本毁尸灭迹。
但可能毕竟不是他自已的东西,这位正人君子沉默再三,还是将书放回,压在那一沓被他整理整齐的图稿上。
他转身将这件事从记忆里清除,接着在符游的床边坐下,脊背板正,剑则取了下来,放在他的膝头。
小小竹床没有符游在混火界的洞府睡得舒服,符游却着实怀念。可看际沧海坐在自已的床上,符游心里又有点别扭。
这床是东门且行小时候给他做的,符游长大后就有些局促了,但他一直没换。符游估计际沧海躺上去,脚要伸出去一截。
不过这种修炼狂人,晚上大概也都是打坐过去了,不必替他瞎操心。
于是符游绕过际沧海,自已躺了上去。
其实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只是“停”在床的位置罢了。
符游看着房梁,才发觉虽然已经辗转去了这么多地方,但这实际上只是他变成剑灵以后的第一个夜晚。
就在这时,脊背突然从上到下传来一阵颤栗。
符游瞪大眼睛,头皮发麻地坐起身,转头就看见际沧海背对着自已,仍然端坐着,手指划过剑身,对着晦暗烛火看他的剑。
他的手指来回摩擦,又在原本应该是剑铭的地方流连许久。
符游一手捂着尾椎骨的地方,难以置信地控诉:“你们剑修别太夸张!”
际沧海动作一顿,感受到了长剑愤怒的轻颤。
于是他低声开口确认:“剑灵?你似乎很激动。”
符游:“……所以你倒是住手!”
际沧海:“你喜欢这个地方?还是喜欢……”
“!”符游怒了,“你莫要擅自曲解我的意思!”
际沧海了然:“看来是后者。”
完全没明白!
符游鸡同鸭讲,简直气笑了,心想原来你们不苟言笑的剑修会私底下跟剑说话,看我出去以后不把这写进书里……
“唔……”
他动作一僵,突然感觉到一股暖流涌入身体,就好像……
……他体内完全凝滞住的血管里,真的开始有血液流动了。
是际沧海。
他指腹抵在剑刃,在剑主的允许下,剑刃割开了他的手指,鲜红的血渗了出来,然后被长剑吸收。
和血一起流淌进来的,还有属于际沧海的一缕灵力。
……倒是忘了,秦山晓曾经跟曲昭说过,不少剑修会用自已的灵力甚至命魂炼剑,加深自身和剑之间的联系。
符游举起自已的手。
那只手本就十分苍白,而且符游虽然能看到自已的手,也能透过它看到后面遮挡着的东西。
但此时此刻,那只手似乎短暂恢复了一些血色,甚至于更加凝实了一些,让符游觉得它真的将后面的际沧海遮挡住了一点。
于是他又伸手去戳际沧海。
手还是毫无阻隔地穿了进去,而眼睛仍然告诉符游自已的手和际沧海重叠的部分完全消散了。
但又好像,确实有些不同的感觉?
心念电转间,际沧海却猛地转身。
符游猝不及防和际沧海脸对脸,瞳孔一缩,立刻将手抽了回来。
然而际沧海眉头一动,并未找到那点异样的罪魁祸首。
他眯了下眼,又转了回去,垂眼看着膝头长剑:“剑灵,是你么?”
符游:“……不是。”
他人的灵力在经脉里游走的感觉并不是很好,至少此时,符游只想久违地在自已的小床上睡一觉,不想际沧海再突发奇想地来回折腾这把剑了。
于是他又很是珍惜地躺了回去,瞪着房梁,没发出任何动静。
际沧海等了片刻,没等到答复,又渡了会儿灵力,终于收手。
符游听到他收剑的声音,终于满意地翻了个身,改成对着际沧海的后背发呆。
但下一刻,际沧海也躺了下来。
他往枕头中间一躺,符游整个人立刻向后平移,贴在墙上,差点就退到墙里了。
际沧海丝毫不知屋里有一个人……一个剑灵正因为他的举动而大为震撼,只端正地躺在竹床上。
符游保持着震惊的表情,目光从际沧海轮廓分明的侧脸划过,到他交叠放在腹部的双手。
然后符游微微撑起上半身。
……看到际沧海悬在竹床外的脚。
半条小腿以下都在外面,但纹丝不动。
符游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于是他真的笑了起来,笑得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际沧海……”
他念着这个自已从未说出口过的名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如果我不曾入魔,如果你那日不在云霄山……不。”
符游停下了思绪。
他已经入魔了。
所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世上从来就没什么如果。
魔修放浪形骸,魔修不必约束自身,魔修进境飞快……修魔仿佛天生就是一条捷径,但符游知道,在这条不归路上,任何动摇都会将他拉入深渊。
他必须足够坚定,所以他不会后悔,不能后悔。
但或许是这辈子都很难拥有一个跟际沧海和平相处的夜晚,或许只是因为在这个屋子里,他好像还是那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于是他忍不住问:
“际沧海,那你后悔过吗?”
际沧海面色严肃,每一根线条都透着坚定。
于是符游笑了:“是啊,你当然不会后悔,因为你是际沧海。”
际沧海的眉头突然一动。
然后符游就见他抬起胳膊,往枕头下面摸了摸。
符游:“?”
下一刻,他就眼睁睁看着际沧海抽出一条……发带。
黑色的发带,上面绣着暗红色的吉祥云纹,底下坠着两枚白玉竹节。
际沧海抓着发带,表情和符游一样有几分出神。
符游从小就喜欢鲜艳漂亮的东西。
他无比庆幸自已是天枢院的弟子,并非因为天枢院代表着北斗书院的核心,只因为天枢院的弟子校服花样都是白底红纹的。
他喜欢红色。
符游小时候是有点跳脱的,在书院里毫不稳重地跑,衣摆的飘带和红色的发带随着动作摇晃,十分惹眼。
有时候撞到东门且行,东门且行便笑着斥责他两句,这便算是“管教”过了。
后来他长大了,也成了很多人的师兄和师叔,于是举止不再像之前那样浮躁,小孩子才绑的发带也取了下来,换成规规矩矩的发簪。
……可后来还是戴上了。
红色的太鲜艳,就换了黑色的,心情好的时候那两枚玉竹节就会在走路时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是符游最喜欢的一条发带,可惜离开书院那天却遍寻不得,原来是藏在枕头下面。
他伸手想去拿它,手指不出意外地穿了过去。
这时符游终于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了什么都碰不到的无力。
“这是我的……”他一边又一次试图伸手去碰,一边喃喃道,“这是我的东西……”
际沧海却拿着发带坐了起来。
玉竹节发出叮当碰撞的声音,离符游越来越远。
符游探身去够,际沧海却又拿出了他的剑。
然后符游就看见他沉默地、缓慢地,将那截发带缠在了剑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