际沧海从天罡剑宗出来,便马不停蹄去了万象城,北斗书院所在之地。
此时正是春季,又是一个十年,正是各地凡人或是修士学子入学的时候,北斗书院热热闹闹,门庭若市,年轻弟子们花花绿绿地进去,白衣青纹地出来。
际大门主背着剑,一身黑,往北斗书院门口一杵,虽有意收敛气息,还是吓得小弟子们纷纷往一旁退散。
这场景着实有些可笑,但唯一敢嘲笑际门主的符游却站在书院门口,看着那牌匾出神。
这是他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
先院长将他捡回书院,东门先生将他养大,然后跟着一批新的修士一起入学,正式成为书院的一员,接着拜入东门先生门下。
“先生”便成了“师尊”,他成了北斗书院院长东门且行的第二个亲传弟子。
天灵根的天才,三才榜年少成名,风光无限。
然后……
心脏处再次传来拉力,符游刚被那把剑带着往前走了几步,刚回过神来,际沧海却停下了脚步。
符游差点撞到他背上——虽然撞上了也不会发生什么事,但他还是堪堪停下了。
却看际沧海微微侧头,余光瞥着身后的剑,声音低沉而严肃:“剑灵,为何如此激动?”
剑灵没有回答。
符游只自嘲一笑,然后让自已飘了起来,一边被他的剑带着走,一边出神地看着书院里的一草一木。
除了人换了一批,其他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有小弟子在后面窃窃私语,议论这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男人究竟是何来历。
另一名衣摆上绣着红色云纹的年长弟子低声说:“那把剑……该不会是……”
后面一片吸气声。
“是青霄子?他不是……他是来寻仇的?”
“放心,没人敢在北斗书院挑起事端,否则必然会受到千夫所指。况且青霄子虽然无情冷性,却不是不讲理的滥杀之人……”
那红纹弟子安慰着一群小弟子,但还是咽了下口水。
“我已经传信给大师姐了……”
“这种时候叫大师姐来真的合适吗?她和那位可是师出同门,万一青霄子迁怒下来……”
符游坐在剑上,听着那一团小弟子们越乱越远的议论,终于还是笑出了声。
他们大多修为不高,还有几个凡人学子,大概不知道自已背后的议论全都一字不落地落入当事人耳朵里了。
突然所有人都噤了声。
接着此起彼伏的“大师姐”、“曲师姐”传来。
符游的笑容僵在脸上,绷紧了后背。
后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温和又疏离:“晚辈见过观尘前辈。”
面对仇家的师门,际沧海并未像其他人想象的那样针对,对曲昭点了点头,面上没有半分不满。
曲昭便问:“观尘前辈来北斗书院,可有什么要事?”
际沧海:“借藏书阁,寻些答案。”
曲昭没在这里多问,只说了声“好”,接着带着际沧海一路进去,沿着符游最熟悉的那条路去了天枢院。
符游背对着际沧海飘在空中,没有回头去看她。分明是鲜红热烈的身影,此时却莫名显出一丝落寞与疲惫。
北斗书院有着整个仲灵界最大的藏书阁,曲昭带际沧海领了牌子,询问过不需要帮助后,便告辞离开了。
她和际沧海擦身而过,给符游留下一道板正的背影。
符游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眼眶微微发红。
两百年——不,三百年。
他以为自已此生都不会和师门再有牵连,也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猝不及防在这样的情形下看到师姐,符游心中那股久违的难受又涌了上来。
却见曲昭离开的脚步顿了一下。
符游目光一凝,明知道她看不见,却下意识坐起身来,希望自已看起来体面些,又害怕她真的要转身来。
却见曲昭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师尊。”
“——!!!”
曲昭又回来了。
后面还跟着另外一个人。
身量颀长,赭衣束发,一派周正安和、君子如玉。
明明只是个普通书生的打扮,但世上任何一个人看到他,不论先前是否见过,心里都会浮现出一个名字。
北斗书院的院长,东门且行。
“师尊……”
符游仓促起身,心神大震,让际沧海背后那把剑也轻轻震颤起来。
“剑灵?”
际沧海转身,符游却猛地回神,然后一下重新将身形收于剑中。
际沧海不知道他的“剑灵”发生何事,却也看到了东门且行。
世人都以为际沧海无情又狂妄,实际上他只是不喜虚礼,对他人基本的尊重还是有的,更何况面前这位天下之师。
于是这位在仲灵界几乎能横着走的大能也伸手做了个揖:“东门院长。”
东门且行只看了他一眼,便微微一笑,声音温和:“际门主,还未恭喜你突破合体期。”
他身旁曲昭抬起眼皮,往际沧海那里看了一眼。
际沧海有意收敛气息,曲昭是看不出他的修为的。而东门且行活得比现在这个纪元还久,于是一眼就看出了际沧海修为的变化。
他却没有再继续这个对大部分修士来说都十分敏感的话题,只和煦笑道:“际门主已经三百年未曾踏足过我这北斗书院了。怎么,如今又要来寻什么人吗?”
际沧海微妙地沉默了一下,道:“我来解惑。”
东门且行便微微颔首,道:“这里不是谈事情的地方,际门主把书阁里面的学子都吓得不敢出来了。且随我移步天枢阁再说吧。”
-
一行三人去了藏书阁不远处的天枢阁,历任北斗书院院长居住之地。
“剑灵?”
东门院长斟茶的手微微一顿,然后道:“我虽未亲眼见过,却也看过一些典藏。”
他随手写了一些书名,让曲昭递给际沧海,然后直接道:“关于你的情况,我倒是有一个猜测。
“器灵不似其他天地灵物,最是依托其载体。唯有你的剑足够强大,剑灵才能得以和其他灵物一样正常修炼沟通。”
际沧海:“李宗主也这么说。”
东门院长摆了摆手:“但我说的并非普通的重铸和强化。”
他呷了口茶,才慢悠悠开口。
“天地玄黄,即便是强如天阶法器,也终究是凡品。
“唯有仙器,才能真正提供器灵得以生存的环境。”
际沧海眉头微微一拧。
仙器何其难得,即便是最好的炼器师,若没有仙人机缘,也一辈子都难以炼制出一件仙品法器。
东门院长也不藏着掖着,道:“书院也有记载过凡铁淬炼成仙器的方法。”
他又给了际沧海一个书名,只是用作求证,也没让他自已找,就继续说:“书中记载的淬炼方法需要五种材料:至纯之物,至刚之物,极阳之物,极阴之物,还有阴阳平衡之物。”
际沧海若有所思,随后对东门且行道了谢,俨然已经打算着手收集材料,全然不怀疑自已能炼出千年都难出一件的仙器。
于是东门且行又笑了起来:“看来际门主已经有了答案。”
际沧海思忖片刻,道:“还需查证一番。”
东门且行:“昭儿对此也颇有钻研。若你愿意,可让昭儿随你一同去藏书阁寻找,也找得更快些。”
曲昭应了声“是”,际沧海也对她点了下头:“有劳。”
东门且行又让曲昭先去找人安排际沧海在书院住处,待她离开后,他脸上的笑意又淡了些。
际沧海便知道这是又有话要跟他说了。
东门院长难得露出些许犹豫,却终于还是开口:“……际门主,这三百年里,你可曾寻到过小徒的踪迹?”
“……”
安静坐在际沧海身后的符游一怔。
小徒……说的是他么?
他忍不住从剑里化形,然后从际沧海身后探出头来。
东门且行脸上是一贯的温和,眼中却含着几分忧虑,看着际沧海的模样并不算从容。
……但他仍然没看到自已。
符游忍不住走了出来,又上前两步,仰头看着东门且行。
际沧海似是早就料到东门且行会问这么一句,却还是神色莫辨地垂了下眼,才反问了一句。
“东门院长说的‘小徒’,是早已和书院划清关系、被逐出师门的符游?”
符游朝着东门且行抬起的手臂一顿,瞳孔轻颤起来。
他已经太久没听别人叫过自已的名字了。
东门且行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游儿从来都不曾被逐出过师门,他永远都是我的弟子。”
际沧海没什么感情地说:“东门院长此时提起符游,恐怕不是为了澄清你们的师徒关系。”
东门且行:“……是。我有事情想拜托你。拜托你帮我找到游儿,然后带他回来。”
际沧海:“三百年过去了,星罗阁早已发布数条悬赏找人,东门院长为何此时才想要寻他?”
他这话稍显尖刻,仿佛在指责东门且行这个做师父的都不如自已一个仇人来得上心。
东门且行苦笑一声,却道:“因为我一直都知道他在哪里。”
符游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东门且行。
际沧海的手指也下意识收紧。
东门且行的声音带上了些叹息。
“……我知道你为了找他,费了不少功夫。但向着自已的孩子也是人之常情,你就体谅一下我这个当师父的吧。”
“师父……”符游抿了下唇,眼眶又有点红。
际沧海对这番师徒情深并不动容,只硬邦邦地问:“既然东门院长早就知道符游的下落,为何要我寻他?”
东门且行的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因为游儿突然消失了,就在一百年前。
“若是他另有际遇,我自然不会多管。但近期有传闻说……”
他顿了顿,盯着际沧海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符游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