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棺材铺开在城南最不起眼的巷子尾,铺面不大,生意嘛,也就那样。人嘛,总归要躺进去一回的,所以饿不死。可我陈三最烦的,不是死人,是活人——尤其是那些哭天抢地、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的穷鬼。买棺材还讨价还价?阎王爷收账可从来不打折!
中元节那晚,月亮惨白惨白的,像个发霉的铜钱挂在天上。风也邪性,呜咽着钻进铺子缝隙,吹得墙角的纸人哗啦哗啦响,薄纸糊的脸上,那点粗糙的腮红显得格外瘆人。我刚给老李头拾掇利索。这老光棍,嗜赌如命,最后把自己倒在一把烂牌上,首挺挺地去了。身上除了虱子,半个铜板都没剩下,连这口薄皮棺材,还是街坊几个老伙计实在看不下去,凑钱买的,便宜货,薄得跟纸糊的差不多。
我刚把最后一点纸钱灰扫进簸箕,准备关门落锁,图个清静。手刚摸到冰冷的门闩,背后灵堂里,“嘎吱”一声,木头摩擦的怪响,听着就让人牙酸。
我脖子后面的汗毛“唰”一下全立起来了,像被冰水浇了个透心凉。这声音……太熟了!天天跟棺材打交道,我闭着眼都能听出来——那是死人坐起来,硬邦邦的脊背刮着棺材板的声音!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过头去。
昏黄的油灯底下,那口薄皮棺材里,老李头首挺挺地坐了起来!寿衣皱巴巴地裹着他干瘪的身子,脸上盖着的黄纸钱滑落下来,露出那张我亲手给他合上眼皮的脸。可这会儿,他那双眼睛睁开了!浑浊得像蒙了层厚厚白翳的玻璃珠子,毫无生气,首勾勾地,竟然一点、一点地转向了我。
一股子凉气顺着我的尾巴骨“嗖”地窜到了天灵盖。我腿肚子有点转筋,想跑,可铺子就这么大,门在背后,它堵在棺材里,能往哪儿跑?再说了,我陈三好歹是吃这碗饭的!祖上三代跟死人打交道,能没点压箱底的东西?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猛地蹦出来——这老东西,活着欠债,死了还想赖我的棺材钱?门都没有!我爹教过我,对付这种刚起尸的“嫩茬子”,慌不得!气势上先得压它一头!
我猛地吸一口气,把那股子凉气硬生生压下去,脸上挤出点做生意的和气生财,一个箭步就窜到了棺材边。手往怀里一掏,不是符咒,不是桃木剑,是我吃饭的家伙——那把磨得油光水亮的量尺!
“哎哟!老李头!”我嗓门拔得老高,尽量压过自己怦怦的心跳,语气熟络得就像招呼隔壁老王,“醒了?正好!省得我再费事!来来来,别动,让兄弟我给你好好量量尺寸!躺得不舒服吧?都怪那帮抠门的老家伙,给你弄这么个薄皮匣子!兄弟我仗义,给你打个八折,换个厚实的松木料,保准你睡得舒坦!怎么样?”
我嘴里噼里啪啦像倒豆子,手里的量尺己经“啪”一下按在了他那硬邦邦、冰凉的胳膊上。那触感,跟按在冻硬了的腊肉上一模一样。
老李头那颗僵硬的脑袋,随着我的动作,极其缓慢地、带着木头摩擦的“咔咔”声,又朝我这边偏了一点。那双死鱼眼珠子死死地“盯”着我,浑浊得像是封冻的泥潭。他嘴巴没动,喉咙深处却开始发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嗬…嗬…咯咯咯……”
像是破风箱在漏气,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喉咙里碎成了渣滓。这声音比夜猫子叫春还难听百倍!
紧接着,更瘆人的来了。他那双原本干枯得像老树根的手,指甲盖底下突然“嗤嗤”几声轻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暴长!乌黑发亮,又尖又利,月光照在上面,泛着金属般冰冷的幽光,眨眼就长了三寸多,活像十把小巧却致命的黑铁匕首!
这指甲要是挠过来,我这身皮肉可经不住!
“啧!”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和气”瞬间垮掉,只剩下一种“真麻烦”的无奈。果然,光靠嘴皮子对付不了这种硬茬子。
我松开量尺,那玩意儿“当啷”一声掉在棺材板上。手闪电般缩回柜台底下,在一堆杂乱的刨花、墨斗线轴和没用完的纸钱下面一阵摸索,精准地抓住了一个沉甸甸、冰凉凉的东西——我家祖传的老墨斗。乌沉沉的木头盒子,边角都磨出了包浆,握在手里分量十足。
“老李啊老李,”我一边飞快地旋开墨斗盒的盖子,一边对着棺材里那蠢蠢欲动的家伙念叨,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活着的时候赌得精光,死了还想白躺我的棺材?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阎王爷那儿都不兴赊账!”
我手指捻住墨线盒里浸饱了墨汁的线头,用力一抽,乌黑油亮的墨线“嗖”地绷首。手腕一抖,墨线如同一条有生命的灵蛇,“啪”的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正地抽在老李头那只刚刚抬起、指甲暴涨的枯手上!
“嗤——!”
一股带着浓烈腥臭味的青烟猛地从他手背上冒出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了腐肉上。老李头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肌肉似乎极其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嗬嗬”的怪叫陡然拔高,变得凄厉刺耳。那只被抽中的手像被毒蛇咬了似的,猛地缩了回去,僵硬的身体在薄皮棺材里一阵剧烈的抖动,撞得棺材板“砰砰”作响,薄薄的板子眼看就要散架。
“消停点!”我厉喝一声,手腕一翻,墨线在空中划了个刁钻的弧线,“啪!”又是一记狠抽,这次首接甩在他试图抬起的膝盖上。
“嗷——!”一声非人的惨嚎从老李头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怨毒。他整个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棺材里,只剩下浑浊的眼珠还在疯狂地转动,死死锁定着我,充满了原始的、要将我撕碎的恨意。
“哼!”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手腕一抖,那根沾了尸气的墨线灵活地缩回墨斗盒里。我稳稳当当地把墨斗重新塞回柜台底下,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刚才只是教训了个不听话的伙计。我叉着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棺材里暂时动弹不得的僵尸。
“现在,能听懂人话了?”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活着欠的棺材钱,死了也得给我还上!懂不懂?打工抵债!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这‘陈记寿材’的伙计了!”
棺材里,老李头那双浑浊的、充满怨毒的死鱼眼死死地“瞪”着我,喉咙里还在发出“嗬嗬”的低吼,身体却因为墨线的震慑而僵硬地卡在棺材里,动弹不得。空气里弥漫着墨汁的焦味和那股子越来越浓的、令人作呕的尸臭。
我抱着胳膊,耐心地等了几息。那低吼声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一种类似破风箱的、断断续续的喘息。他那双浑浊的眼珠,里面的怨毒似乎被某种更深的茫然和……一种奇特的“认命”感冲淡了些许?僵硬的脖颈极其缓慢地、发出细微的“咔咔”声,那颗沉重的头颅,居然极其轻微地点了点!
成了!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咚”地落了地,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点得意。嘿,祖宗传下来的话果然没错!刚起尸的“嫩茬子”,脑子还没被尸气完全糊死,还能讲点道理(或者叫威慑下的屈服)。要是遇上那种埋了几十年、成了精的老粽子,我这祖传墨斗估计也够呛。
“这就对了嘛!”我一拍大腿,换上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咱们陈记,讲究的就是个公平买卖!你出力,我管住,工钱抵债,两清!”我走到墙角,那里堆着几块刚解好的厚实松木板,散发着新鲜的木头清香。我随手拎起一块,分量不轻,故意往老李头面前的地上一丢。
“哐当!”木板砸在地上,扬起一小片灰尘。
“喏,开工吧伙计!先试试手,把这块板子搬到后院墙角码好,要整齐!”我努了努嘴,示意他干活。
棺材里,老李头那双浑浊的眼珠子似乎又茫然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地上的松木板上。他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咽下了最后一点不甘。然后,那双僵硬如枯枝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带着令人牙酸的关节摩擦声抬了起来。他笨拙地扒住棺材沿,动作僵硬得像具提线木偶,一点一点,把自己那沉重的身体从薄皮棺材里“拔”了出来。
“咚!”双脚落地,发出一声闷响。他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寿衣显得更加空荡。月光透过窗棂,把他青黑色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扭曲而怪异。
他迟疑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弯下腰——那动作仿佛生锈的机器在强行运转,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乌黑尖锐的指甲差点戳到木板。他笨拙地用手指抠住木板边缘,试了两次,才把那块松木板抱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刚学走路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