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狠狠砸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像有无数冰冷的指骨在疯狂叩击。伞骨呻吟着,眼看就要散架,狂风却抢先一步,蛮横地把它从我手里撕扯出去,卷进墨汁般翻涌的夜色里,瞬间没了踪影。冰冷的雨水没了遮挡,立刻灌进我的脖颈,激得我浑身一抖。
我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水,抬头望去。前方,吴家老宅的轮廓在密集的雨帘和沉沉的暮色里,如同蛰伏的巨兽。那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凶宅,无人敢靠近半步。据说几十年前,宅子的主人吴守义,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专挑穷苦人家的黄花闺女下手,骗进这深宅大院,用尽酷刑折磨至死。几十条花骨朵般的人命,就无声无息地断送在这高墙之内。后来吴守义自己也没得好死,暴毙在宅中,死状极惨,连收尸的人都不敢久留,草草封了宅门。从此,关于凶宅里夜夜鬼哭、冤魂索命的传闻,就没断过。
郎中捻着他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浑浊的老眼盯着我娘那张灰败得没有一丝人气的脸,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陈河啊,你娘这病……药石难医喽。阴邪之气入了骨,寻常方子,怕是没用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几乎喘不上气,声音干涩得厉害:“先生,真…真没一点法子了吗?”
郎中叹了口气,目光飘向窗外连绵的雨幕,声音压得更低:“法子嘛……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秘,“听说过吴家老宅吗?那地方,邪性得很。老辈人讲,吴守义那老畜生死的时候,腕子上套着个东西,据说能吸聚阴气,邪门得很。”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若那东西还在……或许能吸走你娘身上那股要命的阴气。不过,”他话锋一转,满是皱纹的脸上浮起惧色,“那地方,活人进去,怕是……”
“先生!”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求您告诉我!只要能救我娘,刀山火海我也去闯!求您了!”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下来,和眼泪混在一起。
郎中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终于,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细若蚊呐:“……他死在西厢房下的地窖里……尸骨,据说被铁链锁着……那东西,就在他手腕骨上……是个玉镯子……”
“玉镯子?”我猛地抬头。
“嗯,”郎中点点头,眼神闪烁,“翠得很邪门……记着,拿到东西立刻出来!别回头!千万别回头!”
郎中后面絮絮叨叨的告诫,像隔了一层水幕,模糊不清。我脑子里只剩下那两个字——玉镯!能救我娘的玉镯!就在那吃人的凶宅深处!一股滚烫的、近乎疯狂的力量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我猛地站起身,连滚带爬地冲出郎中的小屋,一头扎进了倾盆的暴雨里,向着那座盘踞在黑暗中的凶宅狂奔而去。
雨水冰冷刺骨,却浇不熄心口那簇熊熊燃烧的火苗。娘躺在破床上气若游丝的样子,像刀子一样反复切割着我的心脏。爹死得早,是娘靠给人浆洗衣裳、没日没夜地缝补,把我这棵独苗拉扯大。她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无数次在寒冬腊月伸进刺骨的河水里……如今她倒下了,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郎中摇头叹息的模样,像重锤砸在我心上。吴家老宅?恶鬼索命?管它是什么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只要能换回娘的一线生机,我陈河这条命,豁出去又算得了什么!
老宅那扇沉重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在我拼尽全力的推动下,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呀——”声,如同垂死巨兽痛苦的呻吟,缓缓裂开一道缝隙。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尘土、腐朽木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霉烂气味,猛地从门缝里喷涌出来,呛得我几乎窒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门内,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怀里的火折子,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僵硬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噗”地一声擦亮,昏黄跳动的火苗勉强撕开一小片粘稠的黑暗。微弱的光晕里,灰尘如同受惊的幽灵,在气流中疯狂舞动。
正堂空阔得吓人。残破的蛛网像破烂的丧幡,挂满了高高的房梁和歪斜的桌椅。地上积着厚厚的尘土,只有一些凌乱模糊的印迹,像是小兽留下的爪痕。空气是凝滞的,死寂无声,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郎中说的西厢房……我举着火折子,像捧着一颗随时会熄灭的心脏,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脚下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薄冰上。
穿过一道早己腐朽、歪斜在一边的月亮门洞,就是西厢房。这里比正堂更加破败,空气里那股甜腥的霉味也更重了些。奇怪的是,明明外面暴雨滂沱,雨水冲刷着屋顶和墙壁,哗啦啦响成一片,可一进这西厢房,那震耳欲聋的雨声竟像是被一堵无形的墙隔绝了,陡然变得遥远而沉闷,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无边无际的寂静。寂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汩汩声。
郎中说的地窖入口……我举着火折子,一寸寸地扫视着布满灰尘的地面。墙角!就在一张翻倒的、布满蛛网和虫蛀痕迹的八仙桌后面!一块边缘磨得异常光滑的青石板,与周围铺着的普通方砖格格不入,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却隐约能看出一个方正的轮廓。
就是它!
我丢开碍事的火折子,双手抠住那石板边缘冰冷的缝隙,咬紧牙关,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手臂上。“呃——啊!”我低吼着,沉重的石板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被我一点点掀开一个倾斜的口子。一股比西厢房内浓郁十倍、阴冷百倍的腐朽恶臭,如同实质的毒蛇,猛地从黑洞洞的口子里钻出来,狠狠灌入我的口鼻。那味道首冲脑门,带着尸骸的腥甜和泥土深处的阴寒,熏得我眼前发黑,胃里剧烈地抽搐,几乎当场呕吐出来。
我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重新抓起那奄奄一息的火折子,鼓起全身残存的勇气,探头向下望去。微弱的光晕只能照亮洞口下方几级陡峭的石阶,再往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浓黑。石阶湿漉漉的,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青苔。那股致命的寒气,就是从这深渊般的洞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
没有退路了。我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痛。我小心翼翼地探出脚,踩在冰冷湿滑的石阶上,一级,又一级,慢慢沉入那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阴冷之中。每下一步,身后的光明就远离一分,而前方未知的恐怖,则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我的胸口,压迫得我几乎无法呼吸。石阶仿佛没有尽头,只有火折子微弱的光圈在西周的湿壁上投下我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鬼魅相随。
终于,脚下不再是陡峭的阶梯,踏上了坚硬冰冷的实地。火折子的光晕扩散开,勉强照亮了这个逼仄、压抑的方形空间——地窖。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无比。那股甜腥腐烂的气息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窖壁是粗糙的夯土,挂着湿漉漉的水珠。正对着我的那面墙壁下……我的目光凝固了,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一个人形的轮廓,靠坐在冰冷的土墙上。
不,不是人。是一副穿着破烂不堪、早己朽烂成布条的深色绸衣的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