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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后的虚弱还未完全褪去，身体像被掏空后又重新灌满了沉重的铅。兰红霞躺在硬板床上，身下垫着粗糙的草木灰袋（农村土法吸恶露），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但她的心却被另一种更滚烫、更柔软的东西填满了——那个躺在她臂弯里，皱巴巴、红通通的小生命。他闭着眼，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偶尔发出细微的哼唧声。这是她的儿子，是她熬过十月艰辛、独自挣扎在生死边缘带到世上的骨血。她用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他嫩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一种从未有过的、汹涌而酸楚的爱意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疲惫和疼痛。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姚家老爷子（孩子的爷爷）叼着旱烟袋，脸上带着一丝“添丁进口”的喜气，身后跟着同样笑容满面的姚福生（丈夫难得在家待了两天）和婆婆。
“娃儿起个啥名好呢？”老爷子吧嗒着烟，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眯着，打量着襁褓里的小孙子，“我看啊，就叫‘姚地宝’！接地气！好养活！将来是咱老姚家地里刨食的宝贝疙瘩！”
“姚地宝？” 兰红霞原本因为儿子而柔和的眼神瞬间凝固了！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她初为人母、最柔软也最敏感的心尖上！
她猛地想起二弟媳姚张氏那个比自家儿子大两岁的胖小子！那孩子刚出生时，老爷子可是乐得合不拢嘴，亲自拍板赐名——“姚天宝”！天宝！天之骄子！天赐的宝贝！那名字里蕴含的宠爱和期许，隔着院子都能感受到！
天宝……地宝……
一个天，一个地！
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里！
这哪里是起名？这分明是当着她的面，用最首白、最残酷的方式，给她刚出生的儿子打上了“低人一等”的烙印！在这个本就拥挤、处处是明争暗斗的姚家老宅里，这个名字一旦定下，她的儿子从襁褓里就注定要矮人一头！要承受那份无形的、伴随一生的轻视！
凭什么？！她的儿子才不要叫这个屈辱的名字！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和护犊的本能，在她胸腔里轰然炸开！她猛地抬起头，因为激动和虚弱，声音都在发颤：
“爹！这……这名字不好！”她努力控制着语调，但那份压抑的愤怒和抗拒清晰可辨，“我儿子……不能叫地宝！”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老爷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烟袋锅子停在嘴边，烟雾缭绕中，眼神变得锐利而不悦。姚福生皱起了眉头，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耐烦：“爹起的名字，有啥不好？地宝咋了？实在！”
婆婆也赶紧打圆场：“红霞啊，刚生完孩子别动气，名字就是个称呼，叫啥不是叫？地宝也挺好听的……”
“好听？！”兰红霞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更激烈的话冲口而出。她看着怀里浑然不知世事、睡得香甜的儿子，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她不能哭！不能在这些人面前示弱！她必须为儿子争！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重复，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儿子不叫地宝！绝对不行！”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老爷子脸色铁青，重重地哼了一声，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得梆梆响。姚福生觉得脸上挂不住，正要呵斥她不懂事。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怯生生地在门口响起：“爹，大哥，嫂子……”
是兰红霞娘家的小妹！她刚巧来探望坐月子的姐姐，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小妹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村里小学念了几年书，是兰家唯一识字的女孩。她看着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又看看姐姐怀里的小外甥和姐姐那倔强又绝望的眼神，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她鼓起勇气，往前挪了一小步，小声说：“要不……我给小外甥想个名字？我……我念过点书……”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老爷子余怒未消，没吭声。姚福生皱着眉，但也没反对。兰红霞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看向小妹。
小妹想了想，眼睛一亮：“叫‘姚磊’怎么样？三个‘石’字叠一起的那个‘磊’！”
她怕大家不懂，赶紧解释：“‘磊’是光明磊落的意思！石头坚硬实在，叠起来又高又稳！寓意孩子将来为人正首，光明正大，像石头一样坚强可靠！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憧憬，“磊字也有出人头地、成就一番事业的意思！比……比地宝强多了！”
“姚磊……”
“光明磊落……”
“出人头地……”
这几个字像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击中了兰红霞的心！这名字！响亮！大气！寓意好！更重要的是，它一扫“地宝”带来的那份低人一等的阴霾和屈辱！它寄托着对儿子堂堂正正做人、顶天立地的期许！
“好！就叫姚磊！”兰红霞几乎是立刻喊了出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紧紧抱住怀里的儿子，仿佛这个名字就是她为儿子抢到的第一块护身符！
姚福生看了看妻子那异常坚决的眼神，又看看小妹期待的脸，再想想“姚磊”这名字确实比“地宝”听着有文化、有出息，似乎也更符合他将来想当“老板”的体面。他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老爷子：“爹……您看……磊字也挺好……”
老爷子阴沉着脸，吧嗒着烟袋，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凝固了。最终，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算是默许了。他站起身，背着手，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门。
一场命名风波，在小妹的灵机一动和兰红霞拼死护犊的倔强下，终于尘埃落定。
当屋里只剩下兰红霞和小妹时，兰红霞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懈下来。她看着怀里熟睡的儿子，又看看小妹，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她哽咽着，一遍遍低声重复：“姚磊……姚磊……我的磊磊……”
小妹轻轻拍着她的背：“姐，磊字好！磊字好！咱磊磊将来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兰红霞用力点头，泪水滴落在儿子柔软的襁褓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里面，有委屈，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份沉甸甸的、为母则刚的决心。
“姚磊”这个名字，是她用初为人母的孤勇，在姚家这片等级森严的土壤里，为儿子挣下的第一寸立足之地。它不再是任人践踏的“地宝”，而是带着棱角、指向天空的坚硬“磊石”。 她低头，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磊磊，娘没用，给不了你金窝银窝，但娘拼了命，也要让你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活成一块响当当的硬石头！” 窗外，荆江平原的风掠过老瓦房的屋脊，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为这个新生命和他母亲无声的誓言，做着苍凉的见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