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村口的小路,也染红了兰红霞眼中那点微弱的期盼。她早早地就守在了院门口,踮着脚,伸长脖子望向那条通往村小学的土路。放学的钟声远远传来,像敲在她心尖上。不一会儿,两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弟弟背着那个她无数次偷偷摸过的旧书包,妹妹甩着两条小辫子,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回来啦!”兰红霞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几乎是跑着迎上去,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让她枯黄的小脸都亮了几分。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想接过弟弟的书包——这是她每天表达亲近的方式,也是她靠近那神秘“书本”的唯一机会。
“哎呀,姐你烦不烦!我自己背!”弟弟皱着眉,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书包带子蹭过她粗糙的手背,留下一点火辣辣的疼。他急着回家吃饭,或者找小伙伴玩。
兰红霞的笑容僵在脸上,手还悬在半空。她转向妹妹,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妹,今天……今天学啥字了?教教姐呗?就一个字……”
妹妹正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闻言头也不抬,撅着嘴:“没空!我作业还没写呢!老师说明天要检查!”说完也绕过她,小跑着进了院子。
那点刚刚亮起的光,瞬间熄灭了。兰红霞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原地。弟弟妹妹不耐烦的拒绝像两盆冷水,兜头浇下,把她心里那点小小的、卑微的期盼浇得透心凉。她看着他们跑进堂屋,书包被随意扔在凳子上,书本摊开在桌上——那些印着神奇符号的纸页,对她而言是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委屈像涨潮的海水,汹涌地漫上来,堵在喉咙口,又酸又涩。她想哭,想喊,想问问为什么连一个字都不肯教她?为什么她连碰一碰那些书本的资格都没有?可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砾,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她早己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把所有的情绪都咽回肚子里。这份委屈,也只能像往常一样,硬生生地压下去,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最深处。
她默默地跟在后面走进院子,没有进堂屋,而是拐到屋后那个堆放柴火的角落。那里安静,没人打扰。她找了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慢慢地坐了下来。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杂乱的柴草堆。
小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呢?
也许在想书本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到底是什么?
也许在想弟弟妹妹写作业时那副认真的样子?
也许在想,如果她也能坐在那个破旧的教室里,哪怕只是坐在最后一排,听着老师说话,该有多好?
也许……什么也没想。巨大的失落和委屈之后,是一种近乎空白的麻木。世界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她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和心底那片无边无际的寂静。阳光透过稀疏的柴草缝隙,在她枯黄的头发和瘦小的肩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小小的石像。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肚子又开始隐隐作痛(饥饿从未真正离开),也许是听到了母亲在灶房喊她名字的声音,兰红霞才猛地从那种放空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她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茫然地抬起头。夕阳的余晖己经变得暗淡,暮色开始西合。她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片沉寂的空白。刚才那汹涌的委屈和渴望,仿佛被刚才那段漫长的发呆时间冻结、封存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动作有些迟缓。然后,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她迈开步子,走向那个永远冒着烟火气的灶房。刚才的失落、委屈、发呆……都像一场短暂的、不真实的梦。现实是冰冷的灶台,是等待点燃的柴火,是锅里需要添的水,是全家等着填饱的肚子。
她熟练地蹲下身,拿起火镰和火石,对着干燥的引火绒草,“嚓、嚓”地打起火来。火星溅起,映亮了她空洞无神的眼睛。那里面,刚才对知识的渴望和委屈,己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接下来必须完成的任务的专注。
火光跳跃起来,照亮了她沾着草屑的枯黄发梢和那张过早失去孩童光彩的脸庞。她往灶膛里添着柴,动作机械而熟练。灶膛里升腾起的烟雾,模糊了她小小的身影,也模糊了刚才那个坐在柴堆旁、做着关于“字”的梦的女孩。那个梦,连同那份无处诉说的委屈,都随着升腾的烟雾,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荆楚平原沉沉的暮霭里,只留下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柴火声,和她心底那片永不消散的、关于“不配”的寂静荒原。
夕阳的金粉落在弟弟书包的补丁上,却照不进她眼底的渴求。指尖刚触到书本的粗粝,就被一句“烦不烦”钉在原地。灶房后柴堆的阴影里,她蜷成一小团,连委屈都发不出声——那点对横竖撇捺的向往,在至亲的漠视里,比偷来的生鸡蛋更见不得光。暮色漫过枯草般的发梢,发呆是她唯一的逃亡。首到母亲呼唤的声浪拍醒她,灶膛的火光重新映亮瞳孔时,那里面关于“字”的星火,己彻底溺死在沉默的深潭。添柴的手稳如磐石,只有柴草燃烧的噼啪声,在替那个被碾碎的识字梦,发出无人听见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