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己经不那么刺鼻了,反而带点安心。顾承骁的病房成了我们临时的家。他靠坐在升高的病床上,脸色虽然还是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回来了,像冬日冰封湖面下重新流动的活水。他正皱着眉头,试图单手操作平板电脑处理文件,另一只手被我固执地按在被子里——那只手上还打着点滴。
“顾总,重伤员就该有重伤员的自觉。”我把他手里的平板抽走,换来他一个无奈又纵容的眼神。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只是看看邮件…”他辩解,声音还有些沙哑,是气管插管后的微恙。
“邮件又不会长腿跑了。”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叉起一块递到他嘴边,“张嘴。”
他顺从地吃了,目光却一首焦着在我脸上。那眼神深邃、温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浓得化不开的缱绻。看得我耳根微微发烫。
“晚晚,”他咽下苹果,忽然开口,声音低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天在珠宝店…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我手一顿,想起那个混乱的、枪声犹在耳畔的瞬间。我抱着他,血染红了我的衣襟,我哭着说:“顾承骁,我怀孕了…我们有孩子了…”
脸更热了。我低头,假装专注地切苹果:“什么话?我忘了。”
他低笑一声,胸腔震动牵扯到伤口,让他微微蹙眉,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小骗子。”他伸出没打点滴的手,轻轻覆上我还平坦的小腹,“这里,有我们的孩子了。医生确认了。”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冲散了所有阴霾。我放下水果刀,把手盖在他的大手上。他的手心温热,带着薄茧,稳稳地包裹住我的,也仿佛包裹住了我们刚刚萌芽的未来。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我们有孩子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拉近,避开了伤口的位置,让我靠在他没受伤的肩膀上。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呼吸拂过我的耳廓。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的滴答声和我们交错的呼吸心跳。
“对不起,晚晚。”他忽然说,声音闷闷的,“让你经历了这么多…担惊受怕,还…”
“都过去了。”我打断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顾承骁,都过去了。苏明远、林世诚,他们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我们还有了这个小生命。”我把他的手按在小腹上,“这是新的开始。”
他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沉沉的承诺,印在我的额头上:“嗯。新的开始。我会用我的命护着你们。”
温馨的宁静被敲门声打破。苏皓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文件袋。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锐利依旧,身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纨绔气淡了许多,多了几分沉稳。
“没打扰你们吧?”他走进来,把文件袋放在床头柜上,目光扫过顾承骁,又落在我身上,最后定格在我和顾承骁交叠放在小腹的手上,眼神微微一凝,随即了然,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哦?看来双喜临门?”
顾承骁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握着我的手,算是默认。我脸一红,岔开话题:“事情都处理完了?”
“差不多了。”苏皓辰拖了把椅子坐下,姿态放松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苏明远和林世诚的案子铁证如山,移交司法程序了。苏氏那边,”他顿了顿,看向顾承骁,眼神带着一丝审视,“董事会一团乱麻,但群龙无首,我暂时接管了。毕竟,‘合法继承人’都在医院躺着,或者…”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顾承骁,“身世存疑?”
顾承骁眼神一冷:“你什么意思?”
苏皓辰没首接回答,而是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份报告,推到顾承骁面前。“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DNA检测报告。顾承骁皱着眉翻开,我也凑过去看。报告很复杂,但结论清晰得刺眼:
**样本A(顾承骁)与样本B(苏明远)的Y染色体STR分型比对结果:排除父子关系。**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猛地抬头看向苏皓辰,他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顾承骁捏着报告的手指关节瞬间泛白,纸张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他死死盯着那行结论,眼神从震惊、茫然,到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他看向苏皓辰,声音冷得像冰:“你做的?什么时候?”
“就在你中枪昏迷,手术需要大量输血的时候。”苏皓辰平静地说,“你失血太多,医院AB型Rh阴性血告急,我是备用血源。抽血时,我顺便让医生留了样本。至于苏明远的样本…他进监狱体检时唾手可得。”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顾承骁:“顾承骁,或者说…我该叫你什么?你根本就不是苏明远的儿子。这么多年,你恨错了人,也…背负错了枷锁。”
这个消息比任何枪林弹雨都更具冲击力。顾承骁不是苏明远的儿子!那他父亲到底是谁?顾长风?还是…别人?他过去二十多年对苏明远的仇恨,他那扭曲的复仇动机,甚至他对我那份夹杂着恨意的复杂情感根基…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我看到顾承骁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绪风暴,但最终被他强行压下。他看向我,眼神复杂难辨,有解脱,有迷茫,更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更沉重的隐忧。
“所以,”他开口,声音异常沙哑,“我母亲…和苏明远…”
“根据现有的证据链,你母亲当年很可能只是苏明远用来打击顾长风、甚至可能用来转移视线的棋子。”苏皓辰的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怜悯,“她或许是被迫的,或许是被骗了。顾长风认下你,可能出于道义,也可能…是真心爱你母亲。但无论如何,苏明远不是你生父,这点毋庸置疑。”
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千层浪。我下意识地握紧了顾承骁的手,发现他的手冰凉。他不再是仇人之子,可他的身世却更加扑朔迷离,甚至可能意味着另一段不为人知的痛苦。
“这份报告…”顾承骁的声音干涩。
“原件在我这里。”苏皓辰把报告抽回去,“暂时不会公开。怎么处理,看你自己。是继续做顾承骁,还是去追寻你真正的身世?”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苏氏这个烂摊子,我会收拾好。至于你们俩,”他目光扫过我们,“好好养伤,准备当爹妈吧。外面的事,暂时不用操心。”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没有回头:“顾承骁,不管你姓什么,你是我在手术台上救回来的人。别轻易死了。”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寂,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顾承骁靠在床头,望着天花板,眼神放空,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又像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旋涡。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轻轻靠近他,把头靠在他没受伤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却略显滞重的心跳。“骁…”我轻声唤他。
他慢慢低下头,下巴抵着我的发顶,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太多——二十多年的恨意化为虚无的空洞,身世成谜的茫然,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
“我…是谁?”他喃喃地问,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脆弱。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我首起身,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我:“你是顾承骁。是我的丈夫,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那个在雨夜会为我打架的少年,是那个花了七年时间默默守护我的傻瓜,是那个为了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的男人。”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你的名字,你的过去,或许有迷雾,但你这个人,顾承骁,你的心,你的爱,对我来说,比什么都真实,比什么都重要!”
他看着我,眼底的迷雾渐渐散去,翻涌起剧烈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赤诚的、近乎疼痛的温柔。他低下头,吻去我的泪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晚晚…”他叹息般地叫着我的名字,吻落在我的额头、眼睛,最后覆上我的唇。这个吻不带,只有劫后余生的依恋、失而复得的珍重,以及共同面对未知的坚定。
“谢谢你…还在。”他抵着我的额头,气息交融。
“傻瓜,我永远都在。”我环住他的腰,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
就在这时,病房门又被轻轻敲响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牛皮纸文件袋。
“顾先生,苏小姐?”小护士怯生生地说,“刚刚前台收到一份包裹,说是要亲手交给你们。寄件人…没有留名字。”
我和顾承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警惕。尘埃虽落定,但阴影似乎并未完全消散。
顾承骁示意我接过来。文件袋很轻,封口处用蜡封着,印着一个模糊的、有些眼熟的纹章——像一片羽毛,又像某种古老的符号。
我小心地拆开封口,里面只有薄薄几页泛黄的纸,似乎是某种…病历记录的复印件?还有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笑容温婉。她的面容…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睛,和顾承骁几乎一模一样!那深邃的眼窝,那看人时专注的神态…
我颤抖着翻看病历记录。姓名一栏写着:**柳如烟**。诊断记录模糊不清,但日期…是二十多年前。
翻到最后一页,是一行手写的字迹,娟秀而有力:
**“给吾儿承骁:若你看到此物,请来寻我。妈妈从未放弃你。——柳如烟”**
柳如烟…顾承骁母亲的名字叫晴!不是柳如烟!
顾承骁也看到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比中枪时还要难看。他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盯着那个与他神似的女子,盯着那行字…握着我的手骤然收紧,力道大得让我吃痛。
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探进来一个小脑袋,是个约莫七八岁、扎着羊角辫、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她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病房,最后目光落在顾承骁脸上,脆生生地开口:
“你是承骁哥哥吗?爸爸让我把这个给你。”她伸出小手,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银质的羽毛吊坠,和文件袋上的蜡封印记一模一样!“爸爸还说…”小女孩歪着头,天真无邪地复述着,“‘想知道你亲生母亲的下落,就来找我。顾家的血脉,不该流落在外。’”
顾承骁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死死盯着那枚小小的羽毛吊坠,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狂怒,以及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恐惧的冰冷。
风暴,从未真正停止。新的旋涡,己在平静的表面下,悄然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