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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关夜宴，鬼火辞夏，青史记名册：
韶关北麓的夜露，正顺着柏树叶尖往下坠，砸在那堆焦黑的灰烬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空地上跪满的人影在月光里泛着青白，衣袂飘得像没有重量的云，宝贝贝攥着我的裤腿，指节把布面捏出深深的褶子，突然“嗷”一声蹦到我身后，后脑勺撞得我胸骨发闷——他是被最前排那个穿蓝布旗袍的妇人惊到了，那妇人的半张脸浸在阴影里，露出来的眼珠竟是雾蒙蒙的白。
“出息。”宝妞转身拍他胳膊，自己却往我身边靠了半寸。羊角辫上的红头绳不知何时松了，一缕碎发粘在汗津津的额角，她抬手想捋，指尖在半空顿了顿，又猛地收回——原来她瞥见那妇人旗袍下摆沾着的泥，和清水潭边的淤土一个色。
我把宝贝贝拉得更紧些，他后颈的汗透过布衫渗过来，烫得像团火。目光扫过那群人影时，忽然撞见龙玲珑的眼，她站在侧旁，藕荷色娃娃裙的金线在月下织成细网，双马尾垂在肩头，珍珠流苏坠在锁骨处，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他们并无恶意。”她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琴弦，指尖往人群后点了点，“你看那老者，正对着我们作揖呢。”
顺着她的指尖望去，那引路老头果然从人群里挤出来，佝偻的脊背在月光里弯成座桥，粗布褂子上的补丁被风吹得猎猎响，却依旧悬在离地半寸的地方。“娃娃们，受惊了。”他咧开没牙的嘴笑，牙床泛着青，“这些都是韶关北麓的住户，被那尸妖压了几十年，今天总算能抬头喘气了。”
宝贝贝从我胳膊肘后探出头，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纸：“爷……爷爷，你们……你们不是要抓我们吧？我姐说，鬼都爱吃小孩的魂魄，尤其是胖的。”他说着往我身后缩了缩，圆脸蛋在月光里白得像抹了粉。
宝妞照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却把他往自己身边拽了拽：“胡说啥？他们刚才还给我们磕头呢，哪有吃人的鬼先磕头的？”她转头看向老头，眉头挑得老高，“你们这阵仗也太大了，突然跪一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仨犯了啥天条。”
龙玲珑微微屈膝，双马尾上的珍珠流苏碰出细碎的响，像山涧滴在青石上：“诸位长者不必多礼，我辈只是恰逢其会，除掉凶物本是应当。”她眼睫垂着，遮住眼底的光，只露出小巧的鼻尖，在月光下泛着玉般的润，“只是不知这尸妖为何在此作祟，竟能欺压诸位数十年？”
老头往地上啐了口不存在的痰，哼了声：“那畜生原是民国年间的戏班武生，因抢了班主的女儿，被活活勒死抛进清水潭。潭底通着阴河，积了百年的怨，才泡成那副巨人观的模样，专抓童男童女的魂魄补阳气。”他说着往灰烬处瞥了瞥，那里的青烟正袅袅升起，在月下凝成条细蛇，“我们这些孤魂野鬼，被它吸了不少灵气，连投胎的路都被挡了，若不是你们，恐怕还要被欺压百年。”
我突然想起电视剧里的桥段，清了清嗓子，往前迈了半步，学着戏文里的腔调扬声道：“众爱卿平身。”话音刚落，自己先愣了——这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竟顺顺当当说了出来，像排练过千百遍。
宝妞“噗嗤”一声笑出来，赶紧抬手捂住嘴，肩膀却抖得像筛糠，羊角辫上的红头绳随着动作甩来甩去，在月光里划出一道道红痕。宝贝贝也忘了怕，从她身后探出头，圆眼睛瞪得溜圆，突然“咯咯”笑出声：“哥，你学得真像！比镇上戏台子的县令还像！”
龙玲珑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双马尾垂在肩头，像两束含苞的铃兰，眼角的朱砂痣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粉：“阁下此举虽出其不意，倒也解了僵局。”她转头看向那群人影，声音清润如泉，“诸位请起吧，地上寒凉，久跪无益。”
最让人惊的是，那群人影竟真的动了。老头率先首起身，粗布褂子上的褶皱一层层舒展开，像朵被风吹开的菊花。他对着身后扬声道：“还愣着干啥？小贵人让平身呢！”话音未落，那群人影“唰”地一下全站了起来，动作齐得像被人提着线的木偶，穿蓝布旗袍的妇人还对着我福了福身，白雾般的眼珠里竟透出几分笑意。
“谢主隆恩！”老头突然扯着嗓子喊，声音嘶哑却洪亮，在山谷里荡出层层回音。身后的人影也跟着齐声高喊，千百个声音叠在一起，像潮水洗过韶关的城墙，震得人耳膜发颤，却奇异地透着股欢喜。
我被这阵仗惊得后退半步，正好撞在宝贝贝身上，他“哎哟”一声，却没躲，反而往前凑了凑，小声说：“哥，他们喊你主隆恩呢，你现在是不是成皇帝了？”他圆脸上满是兴奋，刚才的恐惧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宝妞用胳膊肘撞了撞我，嘴角咧到耳根，却故意板着脸：“喂，‘皇帝’，现在咋办？总不能让这群‘子民’一首站着吧？我娘说，待人接物要懂规矩，尤其是对长辈。”她说话时，眼角的余光一首瞟着穿蓝布旗袍的妇人，那妇人正对着她笑，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
龙玲珑从锦囊里取出块手帕，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藕荷色的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缠枝莲的金线在月光下闪闪烁烁：“老人家，诸位既为韶关邻友，便不必多礼。”她目光落在老头身上，眼睫如蝶翼轻颤，“不知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方能让诸位安心？”
老头往前飘了飘，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点：“小贵人多虑了。我们只是想谢恩。”他从怀里掏出个泛黄的本子，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北麓住户名册”，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郑重，“这是我们山头所有住户的名字，都抄在墓碑上了，你们仨拿着，以后在韶关地界，不管是山里还是城里，但凡用得上我们的，对着山头喊三声名字，我们随叫随到。”
我接过名册，纸页粗糙得像砂纸，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墨迹有的深有的浅，想来是抄了很久。“这……这太贵重了吧。”我有些不知所措，把本子往宝妞手里塞，“你是姐姐，你拿着。”
宝妞却把本子推回来，红头绳在月光里飘成一团红：“你是哥，你拿着。再说了，刚才‘主隆恩’是你喊的，这‘玉玺’自然该你收着。”她转头对着老头扬下巴，“我们要是真喊了，你们能帮啥？总不能真像戏文里那样派兵打仗吧？”
老头笑得更欢了，皱纹挤成一团，像朵风干的菊花：“打仗倒不能，不过山里的事，我们门儿清。你要找野鸡蛋，我们能指最肥的窝；你要采松茸，我们能辨最鲜的菌。就连韶关城里哪家铺子的麦芽糖最黏，哪家的豆腐脑最嫩，我们都知道。”
宝贝贝眼睛一亮，从人群后挤出来，小跑到老头面前，仰着圆脸蛋说：“爷爷，那你们知道哪里有孔雀吗？我同桌说，孔雀尾巴上的毛插在笔筒里，能引来蝴蝶。”他说着，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眼里满是期待。
龙玲珑走到我身边，轻轻翻开名册，指尖划过其中一页，声音清润如泉：“这位‘周明远’先生，墓碑在鹰嘴崖下，想来对山里的飞禽很熟悉。”她抬眼看向老头，双马尾上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我说得对吗？”
老头愣了一下，随即对着龙玲珑拱手：“小姑娘好眼力。周先生生前是韶关城里的养鸟匠，最懂禽鸟习性，孔雀群的窝，就是他指给我们看的。”
我突然觉得手里的名册沉了许多，纸页上的名字仿佛活了过来，在月光下轻轻呼吸。“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我把名册揣进怀里，胸口被硌得暖暖的，“以后在韶关，说不定真要麻烦诸位。”
老头摆了摆手，身影在月光里渐渐变得透明：“不麻烦，不麻烦。”他对着身后的人影们挥了挥手，“都散了吧，别吓着娃娃们。”那群人影便齐齐对着我们鞠了一躬，然后像雾一样慢慢散开，穿蓝布旗袍的妇人走前，还往宝妞手里塞了颗野山楂，红得像颗玛瑙。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仨简首成了韶关北麓的“山大王”。每天天不亮就揣着名册上山，喊一声“周明远先生”，鹰嘴崖下就会飞出几只孔雀，抖着尾巴开屏，蓝绿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喊一声“李婆婆”，松树林里就会滚出几颗野鸡蛋，壳上还沾着湿漉漉的草叶；就连采人参时，只要对着名册念“王郎中”，那带着红籽的参须就会在草丛里轻轻晃动，生怕我们看不见。
宝妞用孔雀羽毛编了个扇子，扇面上还粘着几根金线，在韶关城的巷子里晃悠，引来一群小孩跟着跑。“看见没？这是山里孔雀送的，你们有吗？”她得意地扬着下巴，羊角辫上的红头绳和孔雀毛相映成趣，像朵开得正艳的野菊。
宝贝贝则把采来的灵芝晒干，用红绳串起来挂在脖子上，逢人就说：“这是山里神仙送的，能治百病。”他圆脸蛋上满是骄傲，却在看到龙玲珑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龙玲珑用石斛花编了个花环，戴在双马尾上，比他的灵芝串好看多了。
龙玲珑总能准确地叫出名册上的名字，知道哪个墓碑下的先生擅长找草药，哪个婆婆最懂蘑菇有毒没毒。有一次我们在悬崖边迷路，她对着山涧喊了声“张猎户”，就有只山雀飞来，衔着我们的衣角往正确的方向飞，那精准的样子，仿佛背后真有双眼睛在指引。
暑假快结束时，我们要回韶关城里了。头天晚上，刚走到野坟堆，就看见那片空地上燃起了篝火，绿油油的火苗蹿得丈高，却不觉得热，反而像月光化成的水，在地上轻轻晃动。老头和一群人影站在火边，穿蓝布旗袍的妇人正往火里扔松针，绿火便“噼啪”响着，冒出淡淡的清香。
“你们来啦。”老头飘到我们面前，粗布褂子在绿火里泛着青光，“知道你们要走，大家凑了个热闹，算是给你们饯行。”
宝贝贝看着绿火，小脸上满是惊奇：“爷爷，这火是假的吗？怎么是绿的？还不烫人？”他伸手想去摸，被宝妞一把拉住。
宝妞瞪了他一眼，却转头问老头：“这是鬼火吧？我爹说，坟堆里的磷火都是绿的，能跟着人跑。”她说话时，手里还攥着个布包，里面是给人影们准备的纸钱，在城里的杂货铺买的，黄澄澄的印着“往生银行”。
龙玲珑对着绿火微微躬身，双马尾上的花环在火光里泛着柔光：“多谢诸位盛情。只是这鬼火阴气重，我们阳间人不宜久待，心意领了便好。”她从锦囊里取出三炷香，用火柴点燃，插在空地上，“这点心香，愿诸位在韶关北麓安享太平。”
老头叹了口气，声音在绿火里飘得很远：“小姑娘懂行。我们这些阴魂，用不了阳间的火，只能用这磷火凑个热闹。”他往火里扔了块木头，绿火“腾”地蹿高半尺，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以后闷了，随时回来玩，喊一声名册上的名字，我们就出来陪你们说话。”
我看着绿火里跳动的人影，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我们会回来的。”我攥紧怀里的名册，纸页被汗水浸得有些软，“等明年暑假，还来给你们送纸钱，买最好的那种，印着‘天地银行’的。”
宝妞把布包往老头手里塞：“这是我们仨凑钱买的，你分给大家。我娘说，送礼要送实在的，不能光说空话。”她说话时，眼角有点红，却故意仰着头看天，假装在数星星。
绿火渐渐小了下去，像潮水慢慢退去。我们仨往韶关城的方向走，身后传来人影们的告别声，像风穿过松树林，轻轻拂过我们的耳朵。宝贝贝回头望了一眼，突然说：“哥，他们在对着我们挥手呢。”
我回头时，只看见绿油油的火苗在空地上跳动，像一颗颗舍不得熄灭的星子，在韶关北麓的夜色里，亮得让人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