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女》之一。
崇祯二年的杭州城,雪后初霁。
十八岁的王樱,蹲在厨房灶台前,往竹篮里垫上棉帕子。
笼屉掀开的瞬间,蟹粉包子的热气,扑上她冻红的鼻尖。
笼布上绣着的“梅影”二字,是母亲去年教她绣的女工纹样。
“樱儿又在给父亲做点心?”母亲掀开风门进来,鬓边别着朵白梅,“当心手烫着。”
王樱抬头笑:“爹昨日说想吃我调的蟹肉馅,还夸我刀工比庖厨师傅还好。”
她晃了晃手中的柳叶刀,刀刃映出窗外盛开的梅树。
这把刀本是母亲的陪嫁,因她自小对刀枪棍棒过目不忘。
父亲便特意请铁匠,将其改作玲珑短刀,既作点心刀,亦可防身。
正说着,前院传来砸门声。
“哐当”一声,朱漆大门被撞开,十几个锦衣卫冲进庭院,腰间佩刀,在雪地里划出冷光。
王樱拽着母亲,躲进影壁墙后,只见父亲被铁链捆在梅树下,胸前的“獬豸”补子,己被鲜血浸透。
“王崇焕,你可知罪?”为首的千户把玩着九环刀,刀鞘上“东厂”二字锃亮。
父亲啐了口血沫:“某不过弹劾魏忠贤贪墨军饷,你们便栽赃通敌?”
千户挑眉,刀尖挑起父亲的乌纱帽:“在东厂眼里,说你通敌,你便通敌。”
刀刃划过咽喉的瞬间,王樱手中竹篮坠落。
雪白的包子滚入雪地,被父亲的血染成红梅状。
母亲惊呼着扑向尸体,却被千户一把抓住发髻,银簪断裂声中,王樱看见母亲鬓角的白发。
昨日晨起替母亲梳头时,那里还只有几根银丝。
“杀!一个活口不留。”
千户话音未落,王樱己拽着母亲往角门跑。
身后传来利爪撕裂锦缎的声响,她转头望去,只见千户化作白狐腾空而来,长尾扫落半树梅花。
那是三天前她在厨房切蟹时,随手掷出的菜刀所伤。
“走!”母亲的血溅在她脸上,温热而粘稠。
王樱翻过院墙时,肩头被狐爪扫过,剧痛中她摸向腰间。
那里别着父亲送的梅花镖,共有九枚,是她十五岁生辰时,父亲用镇宅梅枝,熔铸而成。
父亲曾说:“我儿天生神力,腕间准头惊人,莫要辜负了这双眼睛。”
“畜生!”
三枚梅花镖破空而出,一枚擦过狐眼,两枚钉入狐爪。
白狐哀鸣着坠落在雪地,王樱趁机背起母亲冲进小树林。
小树林深处,有座废弃的土地庙,王樱将母亲扶到供桌前。
后背的伤口,深可见骨,但气息仍在。
“樱儿……”母亲颤抖着摸她的脸。
“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在后园偷拿父亲的佩刀玩耍,竟无师自通摆出‘寒梅式’刀架?
你父亲当时就说,我家樱儿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
王樱点头,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
那年她不过随意挥刀,竟将飘落的梅花,齐齐削成两半。
父亲惊叹之余,便开始亲自传授她“寒梅十三式”。
“魏忠贤贪墨的军饷……”母亲咳嗽着,从怀里掏出半卷账本。
“藏在西湖断桥的石缝里……那三十万两白银,是他通敌买马的铁证……”
话音未落,庙门突然被撞开。
白狐抖落毛上的雪粒,眼中凶光更盛:“小娘子,你以为逃得掉?”
王樱将母亲藏进供桌下,反手抽出腰间短刀。
那是用父亲的断剑改铸的,刀刃只有七寸,却淬过梅花毒。
她深吸一口气,只觉丹田处有热流涌动,这是父亲教她的“梅花吐纳术”,可在危急时刻凝聚气力。
“你为何非赶尽杀绝?”她握着刀的手虽在抖,脊背却挺得笔首,目光如刀般剜向千户。
白狐冷笑,化作千户模样:
“你父亲若不追查‘梅花峪军饷案’,何至于此?
那三十万两白银,可是魏公公给关外铁骑的‘买路钱’。”
王樱瞳孔骤缩。
半月前她路过父亲书房,曾听见“梅花峪守将与东厂私通”的密谈,此刻方知竟牵扯到魏忠贤。
她想起父亲常说“为官者当如梅花,清骨傲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我东厂的厉害。”
千户挥刀劈来,刀锋带起的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王樱侧身避过,短刀划向对方咽喉。
这招“梅枝横斜”,她曾在梅树下练过千百遍,此刻使来,竟比平日快了三分。
她这才惊觉,生死之际,体内有股莫名的力量,催动着招式。
千户退了半步,眼中闪过惊讶:“想不到司马府的女眷,竟能将‘寒梅十三式’使到第七重!”
“我爹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樱想起每个月的十五,父亲都会带她到后园练刀,说是“强身健体”,实则暗中传授她克敌之法。
刀光中,她看见供桌下母亲的衣角,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
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狠劲,“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七刀劈出时,王樱的衣袖己被鲜血浸透,但她越战越勇,只觉手中短刀如有神助。
千户的九环刀,磕飞她的短刀,刀锋抵住她咽喉:“可惜了这副容貌,本该给咱家做个通房丫鬟。”
王樱盯着他缺角的狐耳,忽然笑了:“你闻见什么味道了吗?”
千户皱眉,忽然闻到淡淡的梅香,王樱发间的梅花簪,在发烫。
那簪子是父亲,特意为她打造的机关暗器,内藏十二枚梅花针,此刻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震动。
“去死吧!”
簪尖弹出的瞬间,王樱用尽全身力气撞向对方。
梅花针带着剧毒刺入千户眉心,他惨叫着化作白狐,窜向远方。
“樱儿!”母亲的声音从供桌下传来,虽微弱却清晰。
王樱踉跄着扑过去,见母亲虽脸色惨白,却仍有脉搏:“娘,您撑住!我们去金陵,找表舅……”
她想起母亲曾说,金陵秦淮河畔有位姓顾的远亲,或许能暂避风头。
雪越下越大,王樱将母亲背在背上,短刀咬在口中,腰间梅花镖重新排布妥当。
她摸出父亲留下的地图,认准了通往金陵的官道,靴底踩碎雪地枯枝,发出“咯吱”声响。
“爹,您说过我天生是使刀的料,”她对着漫天飞雪喃喃。
“如今女儿终于明白,这把刀不是用来切糕饼,是用来斩奸邪的。”
三日后,金陵城,秦淮河畔。
王樱扶着母亲,躲在一艘破旧的乌篷船里,身后传来锦衣卫的喝问声。
母亲的伤口己简单包扎,但高烧未退,掌心烫得惊人。
“姑娘,前头就是顾家庄,”船家低声提醒,“再往前就是东厂的暗桩了。”
王樱点头,摸出怀中仅剩的碎银塞给船家。
她望着河岸上的灯笼,想起父亲说过“顾氏乃忠良之后,可托付”,心中忽然涌起一线希望。
“娘,您伤好了,我们就在这秦淮河畔隐姓埋名,。
等我查清魏忠贤的罪状,定要让天下人知道,我王家从未负过朝廷。”
母亲微弱地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说道:“樱儿,你的刀法……比你父亲当年还利落……”
王樱鼻子一酸,抬头望向对岸。
只见一棵老梅树临江而立,枝头竟有花苞初绽,在风雪中摇摇欲坠却始终未折。
她摸了摸肩头结痂的伤口,那里正隐隐发烫,如同她胸腔里燃烧的复仇之火。
从此,秦淮河畔多了对卖绣品的母女。
没人知道,那绣着梅花的绢帕里,藏着能取人性命的飞刀。
也没人知道,那总是低头绣花的少女,腕间劲力能捏碎铜钱,眼中眸光可洞穿夜色。
因为她是王樱,是带着血海深仇的“梅花刺客”,更是天生的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