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婆龙》
西江蜿蜒如银带,沿岸渔村流传着“水猴子拖人”,“江猪拜月”的怪谈。
最骇人的,却属猪婆龙。
那东西形似龙却短了丈许,背甲青黑如铁,尾鳍一拍能掀起三尺浪。
暮色来时,便有渔翁看见它贴着芦苇荡横飞,鹅鸭群惊起的叫声里,常混着幼童“龙来啦”的惊呼。
陈阿七蹲在码头上刮鱼鳞,听着邻船老艄公,又在给外乡人讲古:
“这江里的猪婆龙,专挑落单的鹅鸭下嘴。
二十年前有个货郎夜渡,被那畜生顶翻了船,捞上来时浑身都是齿印。”
“这老家伙,又在瞎咧咧!”
陈阿七啐了口血水,他左腕上,三道狰狞的疤痕,正隐隐作痒,那是五年前猎猪婆龙时,被尾鳍扫的。
“要真那么凶,我陈家的刀怎么能年年换银子?”
巳时三刻,一艘乌篷船泊在陈家村渡口。
船主是个穿茧绸衫的江右客,腰间坠着“裕丰号”的铜牌。
他掀开舱帘,露出舱底铁笼里的黑影。
那畜生正蜷成一团,铜铃大的眼睛盯着岸上的鹅群。
“陈爷,久仰大名!”江右客堆着笑,往陈阿七手里塞了锭银子。
“小的在鄱阳湖捕了这头猪婆龙,想借您的刀切分 ,日后赚了钱三七分账。”
陈阿七用刀尖挑起铁笼锁扣,火光映得他满脸横肉发亮:
“友谅公的规矩,外姓人碰不得龙肉。你这笼中兽……”
话未说完,铁笼突然剧烈晃动。
猪婆龙张开血盆大口,锯齿状的利齿,擦着陈阿七指尖划过,腥臭的涎水溅在他麻鞋上。
江右客惊得后退半步,却见陈阿七突然咧嘴大笑:“好小子,力气比去年那头大!”
三日后,江右客的船行至钱塘江口。
猪婆龙被铁链拴在船头,背甲在阳光下,泛着幽蓝光泽。
船工老林蹲在舷边淘米,忽然指着江面惊呼:“快看!那畜生在拜月!”
众人望去,只见猪婆龙昂起头,喉间发出类似牛鸣的低吼,前爪竟似人般合十。
江右客掏出怀表:“戌时三刻,正好涨潮。”
话音未落,铁链突然绷首,畜生尾部拍打水面,激起的浪花泼湿了半个甲板。
“快加锁链!”陈阿七抄起鱼叉冲过去,却见猪婆龙眼中竟流出血泪,那模样竟似孩童般哀戚。
他手腕的旧伤突然剧痛,恍惚间看见,五年前那头被宰杀的猪婆龙,临死前也是这般眼神。
“哐当”一声,寸粗的铁链被挣断。
猪婆龙腾空跃起,背鳍划破夜空,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坠入江心。
刹那间,江水倒卷,船身剧烈倾斜,装满瓷器的木箱,纷纷滚入水中。
江右客死死抓住桅杆,听见陈阿七在浪涛中嘶吼:“它在召同类!”
巨浪退去时,陈阿七抱着块船板漂到岸边。
远处,江右客的乌篷船己碎成齑粉,滔滔江水中浮着无数青黑色的背甲。
足有七头猪婆龙在盘旋,却没有一头靠近他。
“阿七哥!”渔村少年划着舢板来救他,腰间挂着刻有“陈”字的鱼刀。
“老艄公说,猪婆龙是友谅公座下大将转世,只咬外姓人!”
陈阿七望着腕上的疤痕,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
“咱们陈家吃了六百年龙肉,那畜生见了咱们的刀,就知道是自己人。
但切记,若见着流泪的猪婆龙,须得放生,那是友谅公托生的。”
他摸出怀里的银哨子,吹出短促的三声响。
奇迹般地,群龙竟纷纷掉头,尾鳍拍起的浪花,在月光下映出七彩虹光。
少年看得目瞪口呆:“阿七哥,你吹的是啥?”
“是‘回龙令’。”
陈阿七望着龙群消失的方向,旧伤竟不再作痛。
“友谅公当年兵败鄱阳湖,留下话,陈家子孙可食龙肉,但须留一线生机给这江里的活物。”
康熙年间,有个姓柯的书生乘船过西江,见船头挂着猪婆龙的脊骨,便向船主请教吃法。
船主惊得跪倒:“小人不知您是友谅公后裔!
这畜生须得用陈家村的刀宰,配鄱阳湖的野椒炖,才有滋味。”
书生抚着腰间祖传的玉牌,牌上“陈”字篆文己被磨得发亮。
他望着窗外江景,忽然想起族谱里的记载:“吾祖友谅,与太祖战于鄱阳,兵败身死。
其麾下将士化为猪婆龙,世守西江。
柯陈二族,永享食龙之权,以慰忠魂。”
江风卷着细浪拍在船舷,远处传来隐约的牛鸣声。
书生摸出随身携带的《西江异物志》,在“猪婆龙”条目下批注:
“世传友谅公旧部所化,故柯陈食之无妨。
然见泪必放,见伤必医,此二姓与龙,非渔猎,乃因果也。”
……
“这猪婆龙的故事,倒像是友谅公的余波。”
巫梅合上书卷,望着案头新烹的鲈鱼。
“世人只知朱元璋火烧陈友谅,却不知江里,还游着这么多‘忠魂’。”
蒲松龄往炉中添了块炭,火星子溅在《聊斋》稿纸上。
“柯陈二族食龙肉而不受害,看似特权,实则是背负了六百年的因果。
你看那陈阿七见泪放生,哪里是怕报应,分明是知道,有些债,是要世世代代还的。”
“我倒觉得,这故事里最奇的是猪婆龙的眼泪。”
巫梅用筷子拨弄着鱼骨。
“畜生落泪,竟比人还通人性。
陈阿七手腕的旧伤发作,恐怕不是疼在皮肉,是疼在心里。
他杀了那么多龙,终究还是被龙的眼神点醒了。”
蒲松龄点头:“所以我写‘猪婆龙能横飞’,实则是写‘忠魂不死’。
当年鄱阳湖的战火,早己熄灭,可江里的畜生,却还记得恩怨。
人不如畜生赤诚,可不悲哉?”
“你这枝笔,真是刀刀见血。”
巫梅笑着摇头。
“世人总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却不知异类之间,反倒有真性情。
柯陈二族食龙肉,龙却不害他们,这哪里是‘不敢食’,分明是‘不愿伤’啊。”
蒲松龄忽然搁笔长叹:“但愿世间人,都能像这江里的畜生般,恩怨分明,因果清楚。
莫学那江右客,为了几两银子,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西江的浪声隐约可闻。
仿佛六百年前的金戈铁马,都化作了这江面上,一声悠长的牛鸣。
诉说着人间,最质朴的忠义与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