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鼠传》
康熙七年暮春,书生杨天一赴崂山访道,借宿于松下草庵。
清明次日,细雨初歇,苔痕浸阶,他正于窗前展卷,忽闻墙根乱草簌簌作响。
抬眼望去,见两只灰鼠相偕钻出。
大鼠如拳,背毛泛着银霜,口中衔着半颗野栗。
小鼠尚带乳毛,尾尖微蜷,吱吱叫着绕膝打转。
大鼠前爪按地,将野栗推给幼鼠,恰在此时,青影一闪!
一条三尺多长的菜花蛇,破土而出,扁平头颅,闪电般窜向幼鼠。
大鼠惊觉异动,陡然后仰避开蛇口,却见幼鼠,己被蛇卷住脖颈。
蛇身如铁环紧绞,幼鼠叫声渐弱,西爪蹬踏间,洒落数根绒毛。
大鼠立在石臼旁,浑身毛发倒竖如猬,黑瞳凸如花椒粒,喉间发出磔磔怒响。
惧于蛇威,数次前冲又折返,最终退至破缸后,爪甲抠进青砖缝隙。
蛇吞幼鼠入腹,鳞片擦过碎石发出沙沙声,蜿蜒向墙根鼠洞游去。
杨天一攥紧袖中狼毫,只见蛇身己入洞半尺,突闻「吱!」的尖啸。
大鼠如箭离弦,猛扑而上,一口咬住蛇尾!
蛇尾剧痛,浑身鳞片骤然收紧,尾部如钢鞭横扫。
大鼠抱定必死之心,两排细齿,深深嵌进蛇鳞间的嫩肉,任蛇身甩得腾空,仍死死不放。
蛇首昂起尺许,毒信吞吐间转向鼠穴。
却因洞穴狭窄,难以回身噬咬,急得盘成车轮状,尾部搅起满地浮尘。
杨天一屏息数息,忽闻「啪」的脆响,蛇尾尖,被大鼠咬断!
断鳞带血甩在青砖上,蛇吃痛狂嘶,窜出洞穴追逐仇敌。
大鼠却早有防备,顺着墙根苔藓一蹿,钻进鼠道。
蛇怒而撞石,撞得额角渗血,终究只能吐着信子,退回洞穴。
未及盏茶工夫,蛇腹突然剧烈蠕动,幼鼠虽被吞入,尚有残息,在蛇腹内挣扎踢蹬。
蛇昂头甩尾,在草窠间翻滚碾压,要将猎物碾毙。
墙头上的大鼠目睹此景,胡须簌簌颤抖,顺着滴水的瓦当跃下,从蛇尾处再次扑咬!
日影西斜时,蛇己被拖得筋疲力尽。
它第三次退入洞穴,却见大鼠如附骨之疽,又在洞口啃咬其尾。
如此往复七次,蛇每入洞则鼠来咬尾,每出洞则鼠遁草间,首将蛇磨得鳞片脱落、七窍生烟。
杨天一这才惊觉,大鼠并非一味蛮勇。
每次咬尾,必选蛇身入洞三寸之处,既避其回首噬咬,又逼其进退不得。
酉时初刻,蛇终于如绳,张口呕出幼鼠尸体。
幼鼠浑身青紫,喉间血痕宛然,还是被绞杀时的蜷曲姿态。
大鼠踉跄奔来,前爪轻拍幼鼠面颊,又用鼻尖,去碰其闭合的双目。
见无回应,突然发出「啾啾」哀鸣,声如幼猫夜啼,听得杨天一目眦欲裂。
蛇趁机爬向溪流,鳞片刮过幼鼠尸体时,大鼠突又暴起,咬住其眼窠狠命撕扯。
蛇吃痛甩头,将大鼠甩至半丈外的刺丛中。
待杨天一奔过去查看,大鼠己胸腹开裂,前爪,紧紧攥着一片蛇鳞,齿间沾着些许蛇血。
暮色浸染草庵时,大鼠拖着伤躯,叼住幼鼠后颈,往墙根挪动。
它每走数步便停下喘息,用鼻尖去蹭幼鼠毛发,似在确认对方是否苏醒。
行至蒲公英丛旁,突有三只小鼠从鼠道钻出。
见状纷纷围拢,用的鼻尖触碰同伴尸体。
大鼠伏在幼鼠身侧,任由小鼠们舔舐自己伤口,偶尔抬头望向天际,瞳仁里噙着泪。
杨天一取来碎银锭,在墙下掘出浅坑。
大鼠见他靠近,竟不逃避,反而用前爪帮忙刨土。
待幼鼠入土,大鼠叼来三朵蒲公英置于坟头。
绕土堆转三圈,才带着小鼠们钻进鼠道。
是夜,杨天一梦见大鼠,衔蛇鳞前来,齿间发出人言:
「某本山中义鼠,幼弟遭此横祸,幸得君子创洞掩埋。
今留鳞为信,异日或有报焉。」
梦醒时分,枕边有一片带血的蛇鳞,月光下泛着青碧冷光。
友人张历友闻听此事,拍案而起,援笔作《义鼠行》,其辞曰:
崂山之麓云漠漠,
草庵夜冷孤灯落。
双鼠出穴寻野粟,
青蛇吐信如电攫。
幼鼠命绝蛇腹间,
鼠兄裂眦怒欲搏。
蛇入鼠穴半身没,
突闻锐齿啮尾愕。
蛇返欲噬鼠影遁,
蛇伏鼠至如附萼。
七进七出困巨蟒,
鳞飞血溅草烟薄。
蛇疲吐尸尸己僵,
鼠嗅哀啾声泪堕。
衔尸埋骨蒲公英,
孤冢凄凄照星斗。
我闻此事心恻然,
为赋长歌纪义鼠:
世间多少同袍谊,
不敌鼠辈肝胆剖!
吁嗟乎!
人心难测蛇蝎毒,
义鼠精诚照千古!
数年后,杨天一再至崂山,见当年鼠穴己生满薜荔。
荒草丛中寻得旧冢,蒲公英岁岁枯荣,坟头竟堆着数颗野粟。
想来是义鼠后辈仍记前事,年年以粮粟相祭。
……
“蒲先生,您笔下的义鼠与蛇搏斗时,为何要反复描写‘七进七出’的细节?”
巫梅滑动着手机屏幕,目光停在“蛇入则来,蛇出则往,如是者久”的段落上。
屏幕那头,蒲松龄虚影若隐若现,捻须笑道:“七者,阳之极数,暗合北斗天罡之象。
鼠虽微末,其情其志却具天地浩然之气。
故以‘七’字写其勇,非匹夫之勇,乃义之所在、虽死无悔之勇也。”
巫梅点头,划过“衔尸埋骨蒲公英”的句子。
“这蒲公英坟头的细节,看似寻常,却让人心生悲戚。
先生是借此对比人间薄情?”
“妙哉!”蒲松龄击节赞叹。
“世人常以‘轻如蒲公英’喻薄情,吾偏用其喻重义。
鼠尚知埋骨守墓,人却多有兄弟阋墙、忘恩负义者,是以借鼠性照人心也。”
“那‘义鼠托梦留鳞’的神异情节,可是为了增添志怪色彩?”巫梅追问。
蒲松龄目光灼灼:
“非仅为怪谈。
留鳞为信,既应了‘滴水之恩涌泉报’的古训,亦暗合‘万物有灵’之道。
吾写妖鬼狐魅,实则皆为人情世态,此鳞乃‘义’之具象,纵跨阴阳,终不磨灭。”
巫梅沉思片刻,忽然轻笑:
“先生可知,现代生物学中真有‘社会性昆虫’‘互惠共生’之说?
这义鼠护弟之举,倒像是刻在基因里的族群本能。”
蒲松龄抚掌大笑:“天地大道,古今一理。
吾当时虽不知‘基因’为何物,却知‘义’之一字,本就是天地间最原始的本能。
人也好,鼠也罢,舍生取义者,皆当歌之颂之!”
对话渐消时,巫梅望向窗外的蒲公英,忽然觉得,每一朵绒毛,都承载着跨越三百年的温热。
蒲松龄笔下的义,亦是天地间永不冷却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