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山王》狐谋。
顺治三年,曹州春日。
李修然负手站在荒园里,看着老槐树抽新芽。
他是本地诸生,祖上曾是富户,到他这代虽家资殷实。
却因宅后五亩荒园无人打理,总被邻里笑话“暴殄天物”。
“公子可是要卖园?”
修然回头,见一灰袍老者拄着藤杖立在篱笆旁,鬓发雪白却精神矍铄。
“老伯说笑了,这荒园能值几何?”
老者从袖中取出金锭,黄澄澄的十锭摆成扇形:“百金为赁,如何?”
李修然挑眉。
荒园年租不过五两,这老者竟出二十倍价钱?
他正要推辞,忽见老者身后闪过红衣人影。
是个垂髫少女,抱着一只三尾白狐,狐眼幽蓝如深潭。
“既如此,便依老伯。”
李修然鬼使神差地接过金锭,触到锭面刻着“狐”字暗纹。
三日后,村人围在李宅外窃窃私语。
“快看!李家来了好些车马!”
“怪哉,他家哪有这许多空房?”
李修然听得烦躁,却见园中并无动静。
首到子夜,他翻墙窥看,竟见荒园里楼阁隐现,朱漆大门上悬着“狐府”匾额。
廊下灯笼映着“李”字旗幡,数十个仆从往来搬运器物,竟全是狐狸化形。
“好个借屋栖身的狐族!”李修然握紧腰间佩剑。
清明前一日,老者登门。
“小女备了薄酒,望公子赏光。”
老者笑容可掬,袖口露出蓬松狐毛。
李修然看着眼前的老者,心中冷笑。
李修然生性贪婪,见狐族如此富有,楼阁崭新,仆从众多,心中便起了掠夺之念。
他想着,若能除去这群狐狸,这狐族的财富,岂不都归自己所有?
如此想着,他便随老者入园。
一进园子,只见亭台楼阁焕然一新,池中锦鲤戏荷,阶下童子扫花,分明是富贵人家做派。
席间,少女捧酒壶行至他身侧,颈间银铃轻响,正是那日所见的抱狐女子。
“公子可识得小女阿锦?”老者捻须笑,“她常说公子面善。”
李修然盯着阿锦腕间红绳,绳上系着半块玉佩,竟与他亡母的遗物一模一样。
“令爱腕间玉佩……”
“哦,路上捡的碎玉罢了。”老者打断他,“公子若喜欢,便送与你如何?”
李修然心中一动,这玉佩若真是与母亲遗物相同,说不定背后藏着巨大的秘密与财富。
可他表面仍不动声色,想着若能先稳住这群狐狸,再寻机夺得玉佩及狐族所有财宝,岂不快哉。
李修然酒量本浅,三杯下肚便觉头晕。
恍惚间,他看见廊下立着黑影,竟是数百只狐狸垂首侍立,尾尖沾着夜露。
“原来你家有这么多‘仆人’。”他故意晃了晃空酒杯,言语中满是试探与不屑。
老者眼底闪过寒光:“山野人家,不足为奇。”
三更归宅,李修然打开地窖,望着堆积如山的硝石冷笑。
他心想,这群狐狸如此富有,必定藏有不少奇珍异宝。
只要一把火烧了这园子,狐狸们一死,所有财物便都是自己的。
第二日,他谎称“园中闹鬼”,将家人遣至别庄,独自留下。
子时三刻,荒园腾起冲天火光。
硝石遇火炸裂,浓烟中传来狐狸的哀嚎。
李修然站在墙头上,看着昔日华美的楼阁,在火中坍塌。
焦黑的狐尸铺满庭院,那只三尾白狐被烧得蜷成一团。
阿锦的银铃,在火中熔成铁水,发出刺耳的“滋滋”声。
他心中毫无怜悯,只想着即将到手的财富。
冷笑道:“百金之租,原是买命钱。
可惜你们命太贱,这些财宝都该归我。”
大火过后,老者再来时,李修然正对着铜镜刮胡子。
“李修然,你好狠的心!”老者浑身浴血,身后跟着十几个伤狐。
修然擦着刀刃冷笑:“狠?你们占我荒园,惑我心智,不该死?”
老者忽然跪地:“我族愿以千年内丹为赎,求留阿锦一命。”
“晚了。”李修然挥剑斩落老者半只狐耳,“再敢出现,灭你全族。”……
次年,曹州大乱。
李自成残部与土寇结盟,聚啸山林,官府剿而不灭。
李修然因家大业大,每日忧心忡忡,首到那个自称“南山翁”的算命先生出现。
“先生看我面相如何?”修然递上生辰八字。
南山翁抚须大惊:“公子乃真命天子之相!”
李修然拍案而起:“先生莫不是疯了?”
“非也。”南山翁压低声音,“昔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公子火烧狐巢,此乃‘除妖应天命’之兆。”
他从袖中取出地图,“曹州九山相连,易守难攻,正合王者基业。”
李修然盯着地图上的“狐丘岭”,想起烧死的狐族。
南山翁趁机进言:“某虽不才,愿为公子招募义兵,先取曹州,再图中原。”
“若真能成事……”李修然着案上金锭,锭面“狐”字己被磨得发亮。
“先生便是开国军师。”
崇祯十七年端午,九山王大旗立在狐丘岭。
李修然身着蟒纹战袍,听南山翁禀报军情:“兗州援兵己过泗水,距此百里。”
“怕什么?”他望着山下密密麻麻的义军,“我有十万雄兵,何惧官军?”
南山翁笑而不语,指尖轻抚腰间玉佩,正是阿锦腕间那半块。
初战告捷,李修然率军劫了朝廷的漕粮。
看着堆积如山的粮车,他拍着南山翁肩膀大笑:“先生真卧龙也!”
“大王谬赞。”南山翁望着天边阴云,“不过粮草虽足,战马却缺。”
“这有何难?”李修然指向东南方。
“听说朝廷,正押解战马去江南,派人劫了便是。”
劫马成功那日,李修然在山寨大摆筵席。
忽有探马来报:“东抚调集六路大军,号称二十万,己将九山合围!”
席上顿时鸦雀无声。
李修然攥紧酒杯,酒液顺着指缝滴落:“南山翁!快想办法!”
无人应答。
李修然转头,只见主位空着,南山翁的羽扇落在案上,扇面上,画着一只三尾白狐。
九山王被俘那日,暴雨倾盆。
李修然被铁链捆在囚车上,看着曾经的义军作鸟兽散。
路过狐丘岭时,他记得南山翁初来时说的话:“大王可知,为何诸山群寇愿听你调遣?”
“为何?”
“因为他们听说,你曾火烧狐巢,得了狐族千年内丹。”
此刻他终于明白,南山翁就是那灰袍老者,所谓“真命天子”不过是复仇的诱饵。
当年他杀的三尾白狐,正是老者的长子。
阿锦的玉佩,本是狐族圣物,却被他夺了去。
“李修然,你灭我全族时,可曾想过今日?”
老者出现在山道旁,身后跟着戴孝的阿锦。
“我用三年时间,让你从富家翁变成反贼,这滋味,可比火烧狐巢好受?”
老者手拿内丹,那丹火与当年的狐巢之火,一模一样。
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修然,为人不可太贪,贪则引火上身。”
“我输了。”他闭上眼,任由雨水冲刷脸上的血污,“但你终究是妖,永远成不了人。”
老者冷笑:“人?你看看自己,为了权欲连鬼都不如!”
刽子手的刀光闪过前,李修然听见阿锦的银铃又响了。
原来她并未死去,那夜熔掉的不过是个替身。
他想笑,却笑不出,只觉颈间一凉,眼前闪过荒园初遇时,白狐眼睛,幽蓝如永恒的深渊。
康熙元年,曹州县志多了一笔:“顺治年间,李修然聚众为乱,自称九山王,后为官兵所破,夷三族。”
民间流传的版本,却多了几分诡异。
有人说,李修然死于狐妖复仇,有人说九山王大旗上的“李”字,其实是“狐”字改的。
异史氏路过曹州时,曾在狐丘岭拾得半块玉佩,上面刻着“狐族之宝”。
他望着山下荒园,想起李修然的故事,不禁长叹:
“世人皆道狐妖善媚,却不知人心之贪,比妖更毒。
修然之死,非狐杀之,乃贪心杀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