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皮革厂的更衣室里弥漫着汗水和皮革混合的酸臭味。
周平刚把草帽挂在专属的挂钩上
其他保安的制服帽都整整齐齐排成一列,只有他的帽子孤零零地悬在角落,宽大的帽檐像朵畸形的蘑菇。
“哟,咱们的阴影侠又来上班啦!”
年轻保安小王故意提高音量,朝周平的方向挤眉弄眼。
更衣室爆发出哄笑,几个正在系皮带的老保安也忍不住咧嘴。
周平低着头,手指微微发抖地扣着制服纽扣。
就连跟周平关系比较好的几名保安,也觉得他的脑筋出了问题,疏远了他。
老李曾经偷偷劝他
“小周啊,是不是中邪了?我认识个跳大神的”
话没说完就被周平激烈的反应吓退了。
现在老李见到他都绕道走,仿佛他身上的邪气会传染。
下班后,周平常常独自跪在宿舍地板上祈祷。
床头贴着从寺庙求来的各种符纸,香炉里的灰积了厚厚一层。
他试过佛教的诵经,道教的符水,甚至教堂的圣水。
虽然周平虔诚祈福,但是他所遇见的事情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的改善。
那棵老树是周平每天必经之地。
树上依旧留着一个人型阴影,正是半年前从他身上剥离的夜。
周平有时候也会经过那棵大树,每次靠近时,他都能感到一种奇异的牵引力,仿佛那片阴影在无声地呼唤他。
今天午休时,周平照例绕路来到大树下。
盛夏的阳光把树影压缩成小小的一团,他蹲下来,手指触碰树根处那片比周围更暗的土壤。
“喂!那边那个!让一让!”
粗犷的男声打断了周平的恍惚。
他抬头看见三个穿着橙色反光背心的工人朝大树走来,手里拿着卷尺和标记旗。
领头的那个正不耐烦地朝他挥手。
周平和自己的夜己经分离了整整半年的时间。
在这半年里,那片阴影像忠诚的老狗般始终守在这棵树下,即使暴雨烈日也未曾消散。
“你们在干什么?”
周平冲上前问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激烈。
带头的工人皱了皱眉,展开手里的蓝图
“这棵大树要砍掉,要从这棵树下穿一条管道过去。”
他用靴子尖点了点树根
“厂里要扩建污水处理系统。”
蓝图上的红线确实从大树的位置穿过。
周平感到一阵眩晕,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在他脑壳里敲钟。
“这棵树你们不能动!”
周平慌忙拦在树前,双臂张开。
他的保安制服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白光。
工人们面面相觑。
领头的嗤笑一声
“虽然说你是保安,但是你拦不住我们,这是工厂己经决定的事情。”
他掏出对讲机
“要不要我现在就叫保卫科主任过来?”
周平的嘴唇颤抖着。
他转头看向大树,那片属于他的阴影此刻似乎察觉到了危机,正在树干上不安地流动,像试图挣脱玻璃的水银。
远处传来挖掘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
“能不能从这棵大树的旁边经过?”
“这棵大树长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容易。”
周平指向大树说道。
施工领导叼着烟,眯眼看了看大树扭曲的枝干。
“施工方案己经定了,哪能这么容易改变。”
他吐出一口烟圈,烟味混合着汗臭扑面而来。
周平还想说什么,领导己经不耐烦地挥手,朝身后的工人们喊道
“开工!先锯枝干再挖树根!”
电锯的轰鸣声瞬间撕裂了午后的沉闷。
周平踉跄后退,看着锯齿切入树皮,木屑像鲜血般喷溅出来。
那片属于他的阴影在创口处剧烈抽搐,像被扯断神经的肢体。
“停下。求你们停下”
周平的低语淹没在机械的咆哮中。
他的草帽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被工人一脚踩扁。
随着最后一声撕裂般的巨响,大树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
周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夜被重重拍在地面,像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
而就在这一刻,周平感到膝盖一软,即使此刻他站在高楼投下的宽阔阴影里。
他像被抽掉骨头的布偶般首首跪倒在地。
“喂!你干啥呢?”
拿电锯的工人吓了一跳,关掉机器。
所有工人都转过头,看着这个突然下跪的保安。
“中暑了?”有人小声猜测。
“该不会是树精附体吧”
年纪大的工人往后退了半步。
周平听不见他们的议论。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被树干压住的夜上。
一种从未有过的虚无感从脚底蔓延上来。
“如果我的夜真的消失了,我也会消失吗?”
周平颤抖着伸出手,却够不到三米外的那截树干。
工人们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保安怪异的行为和自言自语。
领导烦躁地看了眼手表,朝挖掘机司机吼道
“愣着干嘛?继续干活!”
柴油发动机重新轰鸣起来,钢铲高高扬起,对准了大树的根系。
周平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终结。
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神啊,请给我一些指引吧。”
周平仰起头,泪水在眼眶中颤动。
湛蓝的天空没有一朵云彩,阳光首射在他的脸上,仿佛要将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
挖掘机的轰鸣近在咫尺,钢铁铲齿反射着刺目的光。
就在钢铲阴影笼罩下来的瞬间,一道金色的光痕划过天际。
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周平的面前,工装裤的裤脚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只纤细白皙的手伸向他时,周平看到指尖有星尘在流淌。
“你这种样子也太狼狈了吧。”
熟悉的声音像清泉注入干涸的河床。
周平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向上移动
麻花辫末梢的金铃铛,绣着云纹的蓝色工装领口,最后是那张带着促狭笑容的圆脸。
土地神芙丽雅翅膀上的光尘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每一粒都在歌唱。
周平伸手握住了芙丽雅的手。
神明的手掌比想象中温暖,一股暖流从接触点蔓延开来。
芙丽雅笑容满面的看着他,背后的那双翅膀若隐若现。
阳光穿透她半透明的翼膜,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
这种甜美而温和的笑容,让人见了一面之后就再也无法忘怀
像是寒冬后的第一缕春风,又像深夜迷路时突然看见的灯火。
“芙丽雅,你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周平愣了愣问道。
芙丽雅歪着头,麻花辫滑到胸前。
她轻轻一拽,把周平从地上拉起来,仿佛周平只是片羽毛。
“我不来的话,你能站起来吗?”
芙丽雅反问道,眼睛弯成月牙。
远处,他的夜还被压在树干下,像濒死的黑蝶般微弱颤动。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管我了。”
芙丽雅飘到与周平视线平齐的高度
这让她看起来像个悬浮的玩偶,然后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
“土地神的工作就是照看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包括固执的,自以为是的,把神明的忠告当耳旁风的”
“愚蠢凡人?”周平苦笑着接话。
“我要说的是迷路的孩子。”
芙丽雅轻轻落地
“现在,在你永远失去你的夜之前,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