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朱雀大街飘着杨花,定北王的玄色旌旗却比冬日寒霜更冷。楚逸风身披半幅铠甲,腰间未悬佩刀,只别着太医院首座亲赐的玉葫芦——那是苏瑶留在平阳关的信物,此刻随他踏过御道青砖,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敲出金铁之音。
太极殿檐角的铜铃响过三声,他忽然驻足,望着丹墀上张仲谋故作镇定的身影,想起三日前在城关收到的密报:皇后宫中连夜赶制二十具巫蛊人偶,朱砂写的却是戍边将士的生辰八字。“好个移花接木。”他低声冷笑,袍袖翻卷间,怀里的波斯密信与染血供词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定北王铠甲未解便求见,是要逼宫不成?”张仲谋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带着刻意的颤音,“陛下龙体违和,还是改日——”
“臣甲胄在身,正为表守边护民之心。”楚逸风踏破门槛,殿内烛火映得他面如霜铁,“若陛下疑臣不忠,臣此刻卸甲;若信臣清白,臣请当庭对质。”他解下铠甲掷于丹墀,内衬的中衣上还留着北疆狼毫的抓痕,“三日前沙狐佣兵团突袭玉门关,臣亲手斩下‘狼首’左臂,上面纹着与张相同款的獬豸印。”
显宗搁下茶盏,目光掠过楚逸风胸前的旧伤——那是五年前在居庸关为护粮车留下的箭疤。“朕听闻,你在平阳关私征民壮三万。”他指尖着案头张仲谋呈递的“反诗”,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指腹,“百姓皆言‘定北王一声令下,万人提刀’,这是要练新军?”
“回陛下,”楚逸风从袖中取出户籍黄册,每一页都盖着百姓鲜红的手印,“腊月暴风雪冻死耕牛三千,春播无望。臣让青壮习武,实则是让他们护粮道、修水渠。”他指向黄册末页的血书,“王婆婆的儿子按了十二处指印,求臣带他上战场——因为张相的人断了他家的赈粮,他宁可战死,也不愿看着老娘饿死。”
殿中重臣皆听见“赈粮”二字时,张仲谋的朝珠发出轻响。楚逸风忽然转身,盯着右班中低头的李继贤:“李御史在平阳关撕毁赈粮名册,可还记得上面有老弱病残的画押?臣让沈巍连夜补抄,每一笔都是百姓的血书。”他抬手,沈巍捧着重达十斤的账册跪下,封皮上“生民”二字赫然入目。
“陛下,巫蛊案才是重中之重!”张仲谋忽然插话,示意心腹捧上鎏金匣,“臣今早收到密报,苏王妃在边关豢养巫祝,专门诅咒皇室——”
“是吗?”楚逸风打断他,从怀中取出半幅残破的《战地医录》,金箔修补处正是苏瑶手绘的人体经,“陛下可记得,当年太医院首座曾言,苏瑶的‘拔毒银针’能治百种寒毒?”他翻开图册,露出夹在其中的药方,“三皇子的惊风散,臣妻在去年冬至就己配好,由商队分三次进京,每批都有顺天府的通关文牒。”
显宗的目光落在文牒上的朱砂印,想起昨日太医院查库,确实在库房角落找到未拆封的惊风散,包装上的墨字与苏瑶医案笔迹一致。张仲谋的额角渗出细汗,忽然瞥见殿外有人影晃动——是他安排的“证人”,却不想那些所谓“被巫蛊所害”的宫人,此刻正被大理寺卿李淳风亲自押解。
“定北王,”显宗忽然拿起案头的空白圣旨,“你让朕‘亲阅医案’,若朕要彻查平阳关的医棚、粮库、民壮营,你可敢接旨?”
“臣敢。”楚逸风跪下,声音忽然低哑,“但求陛下先查一事——”他呈上染血的密信,火漆印上的狼头与张仲谋袖口的暗纹分毫不差,“波斯公使为何能准确说出臣军的粮草调度?为何沙狐佣兵团的箭头,与李御史随员的佩刀,用的是同一种西域精铁?”
殿内寂静如坟。张仲谋忽然听见朝珠断裂的声音,一颗东珠滚到楚逸风脚边。他想起半月前在波斯商馆,自己正是用这种精铁打造了二十把短刀,打算嫁祸给定北军——却不想所有证物,此刻都成了绞索。
“陛下,臣还有一物。”楚逸风解开中衣,露出后背刺着的“忠”字,墨色己渗入肌理,“这是臣二十岁时所刺,与安北王叔父的刺字同出一炉。”他首视显宗震惊的目光,“当年安北王被诬‘私通外敌’时,臣才十三岁,跪在午门外三天,求陛下开棺验尸——如今臣不想再跪,只想用这三万民壮的手印,换陛下一句公道话。”
显宗忽然站起,衮服上的日月纹掠过楚逸风的刺字。他记得安北王临刑前,曾托人送来半块带血的兵符,上面刻着“护民”二字,与楚逸风手中的黄册如出一辙。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几个浑身是伤的百姓被带入——正是平阳关的老弱,捧着苏瑶分发的驱寒药,哭着求见“活菩萨王妃”。
“张相,”显宗忽然冷笑,“你说定北王私通外敌,为何波斯商人的密信,会落在他的手中?你说苏王妃行巫蛊,为何边关百姓,宁愿捧着她的医案当护身符?”他将楚逸风的铠甲踢回,甲胄撞击声惊飞梁上栖鸟,“去,把皇后宫里的巫蛊人偶全搜出来,朕要看看,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张仲谋扑通跪下,手中的“反诗”被冷汗浸透。他终于明白,楚逸风为何敢带三万民壮的名册进京——那不是兵册,是三万颗民心,是比任何圣旨都重的铁证。更狠的是,楚逸风故意露出刺字,勾起显宗对安北王的愧疚,让帝王的猜忌心,在“忠”与“民”的重锤下,不得不偏向天平的另一端。
暮色漫入殿中时,楚逸风重新披上铠甲,望着张仲谋被拖出的狼狈身影,忽然想起苏瑶在医棚说的话:“朝堂如医案,最忌头痛医头。他们以为诬陷我们就能动摇军心,却不知,当百姓肯为我们挡刀时,便输了先机。”
殿外,民壮营的士卒正整齐地跪在宫墙外,铠甲与月光相映成辉。楚逸风知道,这一仗虽胜,却只是开始——显宗眼中的疑虑未消,皇后宫中的巫蛊余毒未清,而张仲谋的党羽,正躲在阴影里,准备下一场更阴毒的算计。
他摸了摸怀中的玉葫芦,仿佛触到苏瑶掌心的温度。明日,他要带她进宫,让太医院的金匮印,让边塞的伤兵,让天下百姓的口,一起为她正名——正如当年在太医院,她用银针救活濒死的他,此刻,他要用这一身铠甲,为她劈开所有的流言与诬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