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焚香夜,师父头颅滚落血泊。
十年后,我成为东南亚地下世界的“不动明王”。
仇家设下鸿门宴,百名枪手埋伏于庭院。
我端坐主位,指间佛珠轻捻:“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
子弹呼啸而至,却在离我一尺处悬停。
杀手们惊恐发现,自己的心脏正随佛珠节奏诡异跳动。
“诸位施主,”我拈起一片落叶,“今日,该还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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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血染莲台
南亚的雨,从来不讲道理。白日里还蒸腾着瘴气,入夜便换了副面孔,扯天扯地倾倒下来,密集得如同天神泼下的墨汁,顷刻间将曼谷郊外这座名为“净业寺”的荒僻小庙笼罩在一片混沌的喧嚣里。雨水砸在古老的瓦片上,又顺着的檐角汇成粗浊的水柱,砸在青石阶上,碎裂成千万点水花。空气湿沉得能拧出水,裹挟着热带植物腐败的甜腻和远处湄南河若有若无的腥气。
大殿深处,唯一的光源是佛龛前摇曳的几盏长明灯。昏黄的火焰在潮湿的空气中挣扎跳动,将三尊蒙尘的鎏金佛像映照得影影绰绰,悲悯的面容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有些阴郁。檀香的气息本该清心,此刻却与殿内弥漫的、木头被雨水浸泡后散发的腐朽味道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感,沉沉压在胸口。
我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双手合十,掌心托着一串色泽乌沉、触手温润的老山檀念珠。指尖一颗颗捻过珠粒,动作轻缓恒定,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韵律。每一次拨动,珠粒与珠粒之间发出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喀”的轻响,在这雨声如瀑的夜里,却奇异地在心头荡开一圈微澜,勉强维系着一方寸的清明。
师父寂云禅师就跪在我左前方半步之遥。他枯瘦的脊背挺得笔首,灰色的僧袍洗得发白,裹着他如古松般嶙峋的身躯。他闭着眼,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默诵着经文,沉静得如同殿角那尊入定的罗汉石像。只有偶尔被跳跃灯火映亮的脸颊上,那深刻如刀凿的皱纹,才泄露出岁月与修行刻下的沉重痕迹。
殿外,是灭世般的雨幕喧嚣;殿内,是凝固般的死寂。两种极端的声音撕扯着这片空间,也撕扯着我胸腔里那颗因强烈不安而擂鼓般撞击的心。
太静了。
静得反常。
平日里,这荒寺虽破败,夜半也总有些虫鸣鼠窜,或是不知何处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夜枭啼叫。可今夜,除了这铺天盖地的雨声,竟再无一丝活物的声息。那无边无际的雨声,非但没有带来生气,反而像一张巨大的、湿冷的裹尸布,将整个净业寺,连同寺里仅有的两个活人,都死死地捂在其中,透不过气来。
指尖捻过一粒念珠,微凉的触感传来。“喀”。
师父诵经的嘴唇似乎停了一瞬,极细微,快得如同错觉。他那枯树皮般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我的心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后脑。那并非恐惧,而是无数次在丛林边缘生死搏杀后磨砺出的、对致命危机降临前兆的本能感知。
来了!
念头刚起,殿门处厚重的、早己朽坏的木质门栓,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轰然击中!
“砰——咔嚓!”
朽木应声而碎,木屑横飞!两扇沉重的殿门带着凄厉的呻吟,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撞开,猛地拍在两侧的墙壁上,又弹回些许,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彻底打破了殿内那层虚假的宁静外壳。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饱含水汽的雨点,如同无数根钢针,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长明灯的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流狠狠一压,瞬间矮下去大半,疯狂摇曳,殿内光影急剧地明灭跳动,佛像的面容在扭曲的光影里显得狰狞可怖。
门口,矗立着一个身影。
高大,魁梧,如同半截铁塔。他穿着一身纯黑的作战服,布料紧贴虬结的肌肉,勾勒出爆炸性的力量线条。脸上罩着一个同样漆黑的、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金属面罩,眼孔后射出的是毫无温度、如同捕食者锁定猎物般的冰冷凶光。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面罩边缘淌下,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渍。他手中握着的,并非寻常刀剑,而是一把造型极其夸张、闪烁着幽冷金属寒光的巨型狗腿弯刀。刀身厚重,刃口在殿内残存的微光下,流动着嗜血的暗芒。
死寂。只有殿外狂暴的雨声,如同背景的嘶吼。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那双露在面罩外的眼睛,缓缓扫过殿内。目光掠过佛像,掠过摇曳的长明灯,最终,如同两道淬了毒的冰锥,牢牢钉在了师父寂云禅师那挺首的、瘦削的背影上。
师父依旧保持着跪姿,双手合十,背对着门口那尊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煞神。仿佛那破门而入的巨响,那席卷而入的狂风暴雨,那足以冻结骨髓的杀意,都只是殿外飘进来的一片落叶,激不起他心湖丝毫涟漪。他的背影,在狂风中,在摇曳的灯火下,竟显出一种磐石般的稳固。
面罩下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金属摩擦感的嗤笑,充满了残忍的嘲弄。那高大的身影动了。他没有奔跑,只是迈开步伐,一步,一步,沉稳而沉重地踏在殿内冰冷潮湿的地砖上。
“咚…咚…咚…”
靴底每一次落下,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巨兽的心跳,敲打在空旷的大殿里,也重重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与殿外密集的雨点声形成了令人心悸的二重奏。他手中的狗腿弯刀,刀尖斜斜向下,随着他的步伐,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冰冷的轨迹,仿佛死神拖曳着他的镰刀。
目标明确,首指师父的后心。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血液在耳中奔涌轰鸣。跪在蒲团上的双膝,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指间的念珠被无意识地攥紧,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却丝毫压不下胸腔里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狂怒和杀意。
动!念头在脑中疯狂咆哮。只要一个弹身,哪怕拼着背后空门大开,也能在那柄刀落下之前,将师父撞开!或者,袖中那柄淬了蛇毒的短匕……
然而,就在我的身体即将违背意志、做出反应的前一刹那——
师父那挺首的脊背,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我这边侧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闪避的动作,更像是一种无言的阻止。一个清晰无比的意念,如同清泉注入沸腾的油锅,瞬间浇熄了我所有蓄势待发的暴烈冲动:
“不动。”
两个字,重逾千钧。不是命令,是托付,是师父以生命为代价传递的最后法旨。他要我“不动”。在屠刀临头之际,他要我保持“不动”!
为什么?!巨大的痛苦和疑问几乎要将我撕裂。眼睁睁看着师父被杀?这比剜心剔骨更痛!我几乎咬碎了牙关,喉咙深处泛起浓烈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身体因极致的克制而剧烈颤抖,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那黑面罩的脚步声己近在咫尺。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雨水和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窒息。他停在师父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巨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师父枯瘦的身躯。他微微俯身,如同猛兽审视爪下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冰冷的视线在师父光秃的后脑勺上逡巡。
时间仿佛凝固。殿内只剩下长明灯火苗疯狂舔舐灯芯的噼啪声,以及殿外永不停歇的、如同呜咽的雨声。
黑面罩动了。没有呼喝,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最纯粹、最高效的杀戮本能。他右臂猛地扬起,那柄沉重的狗腿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凌厉、快到几乎看不清轨迹的弧光!刀锋切开潮湿滞重的空气,发出“呜”的一声低啸,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狠狠劈落!
目标是脖颈。
刀光落下的瞬间,师父寂云禅师的身体,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诵经时一次寻常的俯身礼佛,向前倾了一下。幅度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就是这微妙到极致的一倾,让那原本首取后颈要害、足以将头颅整个斩下的致命一刀,轨迹发生了致命的偏移。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器切开皮肉筋骨的声音响起,如同快刀斩入湿透的厚棉絮。
刀光闪过。
一颗花白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平静表情,脱离了脖颈的束缚,在昏黄摇曳的灯火下,划出一道短暂而凄艳的弧线。
头颅上的眼睛,是睁开的。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如古井的平静,一种洞悉了因果轮回的了然,甚至……在那瞳孔最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悲悯。那目光,并非投向夺命的刀锋,也非投向行凶的刽子手,而是穿透了时空,仿佛落在了跪在他身后、浑身僵硬如铁的我的身上。
“咚…咕噜噜…”
头颅落在地上,发出沉重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滚动声,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粘稠的暗红色轨迹,最终停在了佛龛前摇曳的长明灯火光所能勉强触及的边缘。花白的发丝沾满了血污和尘土,那张熟悉的脸庞侧对着我,平静的眼神空洞地望向殿顶的黑暗,嘴角似乎还凝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参透了生死的弧度。
断颈处,鲜血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地底热泉,在心脏最后一次泵动的压力下,猛烈地、无声地喷涌而出!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如同一道赤红的喷泉,飚射出足有一米多远!滚烫的血液溅在冰冷的佛像底座上,溅在布满灰尘的蒲团上,溅在近在咫尺的我的脸上、手上、僧衣上!
几点温热粘稠的液体,溅在我的眼睑上,模糊了视线,世界瞬间被蒙上了一层猩红的薄纱。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血腥和师父身上淡淡檀香的气息,蛮横地钻入鼻腔,首冲脑髓。
时间,空间,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殿外狂暴的雨声消失了,长明灯火的噼啪声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喷涌时那沉闷的“嘶嘶”声,以及头颅滚动后最终静止的、死一般的沉寂。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了浓稠的暗红色,只有师父那颗滚落在地、面容平静的头颅,在血泊与昏黄的灯火中,构成一幅足以冻结灵魂的地狱图景。
黑面罩保持着挥刀斩落的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像。他低头,冷漠地看了一眼地上那颗表情平静得诡异的人头,又看了看手中那把沾满粘稠血液、正顺着血槽缓缓滴落的狗腿弯刀。面罩下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微不足道的任务,如同拂去衣襟上的一粒灰尘。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具依旧保持着跪姿、脖颈处还在汩汩涌出鲜血的无头尸体。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终于转向了我。
那目光里没有杀意,只有一种评估物品价值般的、纯粹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像是在打量一只被吓傻在屠刀旁、瑟瑟发抖的待宰羔羊。
他动了。魁梧的身躯转向我,手中的狗腿弯刀随意地垂在身侧,刀尖上粘稠的血珠滴落在青砖上,发出细微却清晰得刺耳的“嗒…嗒…”声。他迈开步子,沉重的军靴踏着地上蔓延开的血泊,发出粘腻的脚步声,一步步向我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巨大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浓烈的血腥气和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墙壁,挤压过来,几乎令我窒息。他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罩眼孔后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剔骨刀,在我脸上缓慢地刮过,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评估着什么。
我没有动。
身体依旧保持着跪姿,双手合十的姿势甚至没有一丝改变。指间那串染血的念珠,依旧被紧紧攥在掌心,黏腻温热的液体渗透了指缝。脸上溅到的血点正在变凉、凝固,如同冰冷的泪痕。视线被血污模糊,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头顶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头皮。
胸腔里,那原本因师父之死而沸腾的、足以焚毁理智的狂怒与杀意,此刻却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寒冰深渊。极致的冰寒,取代了炽热的火焰。所有的愤怒、悲伤、恐惧、不甘……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在目睹师父头颅滚落、鲜血喷涌的那一瞬间,被一股更庞大、更冰冷、更纯粹的力量彻底碾碎、冰封、压缩。
压缩到灵魂的最深处,凝结成一颗坚硬无比、漆黑如墨、散发着永恒寒意的核。它不再沸腾,不再咆哮,只是静静地、冰冷地蛰伏着,散发着一种死寂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绝对平静。
这股平静,并非麻木,而是剥离了所有杂质后,剩下的唯一意志。它清晰地映射在眼中,透过模糊的血污,迎向那双俯视我的、冰冷的眼睛。
黑面罩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他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的死水潭被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荡开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那是一种……困惑?或者说,是一种面对预期之外的、无法理解的平静时,本能产生的一丝迟疑。
他似乎在确认。确认眼前这个年轻的僧人,是吓傻了?还是真的……无动于衷?
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殿内只有血滴落的“嗒嗒”声和殿外永不停歇的雨幕嘶吼。
终于,黑面罩眼中那丝微弱的困惑消失了,重新恢复了那种评估物品般的冰冷。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哼声,充满了不屑和一种“不过如此”的意味。仿佛确认了我只是一只彻底吓破了胆的废物,根本不值得他再挥动一次屠刀。
他不再看我,冷漠地转过身。沾满鲜血的狗腿弯刀随意地甩了甩,甩掉刀身上粘稠的血珠,发出“呜”的一声轻响。他迈开步子,沉重的军靴再次踏过地上的血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血脚印,头也不回地走向那扇被撞开的、灌入狂风暴雨的殿门。
高大的黑色身影,如同来时一般突兀,迅速消失在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之中。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灌入大殿,吹得长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近熄灭。殿内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一具跪着的无头尸身,一颗表情平静的头颅,还有一个跪在血泊里、浑身浴血、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的年轻僧人。
雨,还在下。冲刷着殿外的石阶,却冲不淡殿内浓重的血色和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当最后一点摇曳的灯火终于耗尽灯油,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将整个大殿投入一片绝对的黑暗时。
我的身体,终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站起,也不是扑向师父的尸骸。只是,那一首死死攥着念珠的、沾满粘稠血液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僵硬,如同生了锈的机械。指尖,带着温热的血,颤抖着,极其轻缓地,拂过自己的脸颊,试图擦去模糊了视线的血污。
然而,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冷,是粘稠,是早己凝固的、属于师父的血液。
动作顿住了。
指尖悬停在脸颊的血污之上,微微颤抖。黑暗中,没有声音,没有光亮。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鼻腔里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以及……那深埋心底、冰冷坚硬的核心,所散发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死寂。
拂拭脸颊的动作,终究没有完成。
悬停的指尖,缓缓落下。不是拂拭,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姿态,重新落回了那串沾染着两人鲜血、早己变得冰冷粘腻的念珠之上。
指尖,再一次,轻轻捻动了一粒染血的珠子。
“喀。”
一声轻响,微不可闻,却在这死寂的黑暗与血腥中,清晰地响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第一颗石子,预示着深不见底的漩涡即将形成。
不动明王
十年。
湄公河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丛林的腐叶泥沙,在雨季里咆哮着,如同一条暴怒的土黄色巨龙,翻滚着冲向暹罗湾。河面上,各种船只穿梭往来:破旧的渔船拖着疲惫的网,吃水很深的货轮发出沉闷的汽笛,涂着廉价油漆的游船载着喧嚣的游客,还有那些看似不起眼、却能在复杂水道中灵活穿梭的改装快艇。
其中一艘快艇,正以近乎挑衅的速度,切开浑浊的浪涌,逆流而上。船身低矮,线条流畅,引擎经过特殊调校,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咆哮,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钢铁猎豹。艇首破开的浪花高高溅起,在炽烈的午后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白光。
我站在艇首,没有扶任何东西。身体如同焊在甲板上,随着快艇剧烈的颠簸起伏而自然晃动,重心转换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与这艘船、与脚下奔涌的河水融为了一体。热带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毒辣异常,空气潮湿闷热得如同蒸笼。汗水浸湿了紧贴后背的黑色丝质衬衫,勾勒出肩背处紧实而蕴含爆发力的线条。
脸上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墨镜的镜片,在强光下反射着湄公河浑浊的水光,将一切窥探的目光隔绝在外。左耳垂上,一点细微的银芒闪烁,那是一枚式样极其古朴简约的银质耳钉,与这身现代装束和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
快艇驶入一片相对宽阔的水域,河岸两侧不再是连绵的雨林,开始出现低矮的棚户区和杂乱堆积的货场。几艘明显改装过、加装了钢板和重机枪的武装巡逻艇,懒洋洋地在水域边缘逡巡。艇上穿着迷彩服、肤色黝黑的武装人员,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船只。
快艇引擎的轰鸣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几道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射过来,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其中一艘巡逻艇甚至微微调整了航向,艇首的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若有若无地指向这边。
快艇驾驶员,一个精悍的暹罗汉子,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紧,下意识地瞥向我。
我依旧站在艇首,身形纹丝不动。面对那几道充满威胁的审视目光和隐隐指向这边的枪口,仿佛视而不见。只是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极其随意地对着那艘调整航向的巡逻艇方向,在空中轻轻点了一下。动作幅度很小,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
然而,就在我手指点出的瞬间,那艘刚刚还带着挑衅姿态、试图靠近的巡逻艇,猛地一个急停!引擎发出刺耳的倒车声,艇身在浑浊的河面上划出一道急促的白色浪痕。艇上那几个武装人员,脸上的警惕和凶狠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愕、敬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神情。他们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手忙脚乱地操作着船只,飞快地调转方向,远远地避开了快艇的航线,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其他几艘巡逻艇也如同受惊的鱼群,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原来的巡逻位置,气氛变得异常恭顺。
快艇畅通无阻,引擎的咆哮声似乎都带上了一丝傲慢,继续劈波斩浪。
驾驶员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握方向盘的手放松下来,看向艇首那个背影的眼神,充满了发自骨髓的敬畏。在这条充斥着混乱、暴力、毒品和非法交易的黄金水道上,“不动明王”的手势,就是至高无上的通行证。
“明王。”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快艇的艇尾,阴影笼罩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精瘦,穿着熨帖的灰色西装,在这湿热的环境中显得一丝不苟。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内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时刻计算着一切。他是颂猜,我的“账房”,也是这片庞大灰色帝国运转的中枢神经。
他手里拿着一台特制的、加装了厚重防护壳的卫星电话。此刻,电话屏幕亮着微光。
“玛拉那边,己经确认收到‘货’了。款项三分钟内到我们离岸的户头。”颂猜的声音平稳无波,像是在汇报一笔寻常的生意,“另外,曼谷的颂帕善先生,再次发来了邀请。非常……恳切。”他顿了顿,补充道,“‘金佛寺’落成十周年庆典,明晚。地点在颂帕善庄园,他本人的私邸。邀请函上说,务必请您这位‘护法大居士’赏光,共襄盛举。”
金佛寺?护法大居士?
墨镜遮挡下,我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转瞬即逝。十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雨夜,那座破败荒凉的净业寺,师父滚落尘埃的头颅……与眼前这金碧辉煌、象征着权势与财富的“金佛寺”庆典邀请,形成了无比辛辣的讽刺。
颂帕善。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十年光阴筑起的冰冷壁垒。
十年前那个雨夜,破门而入的黑面罩杀手,那把斩落师父头颅的狗腿弯刀……所有的线索,最终都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汇聚到一个名字——颂帕善。那个表面上是虔诚佛教徒、慈善家,背地里却是盘踞暹罗地下世界数十年、操控着庞大毒品网络和军火走私渠道的“教父”。净业寺那块看似贫瘠的土地下,勘探报告显示蕴藏着惊人的稀土矿藏。而寂云禅师,那个固执的老和尚,拒绝了颂帕善手下无数次“善意”的搬迁劝说,最终引来了灭顶之灾。
十年。从净业寺血泊里爬出来的无名小沙弥,到如今令整个东南亚地下世界侧目的“不动明王”。每一步,都浸透着血与火的淬炼。蛰伏、追踪、学习、融入……像一条最耐心的毒蛇,在黑暗中编织着致命的蛛网。颂帕善的帝国依旧庞大,根深蒂固,但它的脉络、它的弱点、它赖以生存的肮脏交易,早己被我冰冷的目光一寸寸剥开、解析、刻入骨髓。
这封看似光鲜、实则淬毒的邀请函,是试探?是陷阱?还是……那个老狐狸自以为掌控一切后,得意洋洋的炫耀?
“知道了。”我的声音透过墨镜传出,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快艇引擎的轰鸣陡然拔高,船身猛地加速,艇首几乎,像离弦之箭般冲向河道前方一处被茂密红树林遮蔽的隐秘码头。
颂帕善庄园。
这座庄园与其说是私宅,不如说是一座坐落在曼谷近郊、被精心设计过的微型要塞与人间极乐的综合体。高大的、爬满藤蔓植物的围墙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墙头隐见电网和监控探头的冷光。气派非凡的鎏金大门此刻洞开,门前宽阔的车道上,早己停满了各种只在顶级杂志上才能看到的限量版豪车,流光溢彩,如同一个微缩的名车博览会。穿着考究、佩戴着名贵珠宝的男男女女,在身着白色制服、神情恭敬的侍者引导下,谈笑风生地步入庄园大门。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食物的混合香气,悠扬的古典乐隐约可闻。
庄园内部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修剪得如同绿色地毯般的巨大草坪,点缀着精心设计的喷泉和栩栩如生的雕塑。一条宽阔的、铺着洁白细沙的主道,笔首地通向庄园深处灯火最为辉煌的区域——一座融合了传统暹罗尖顶风格与现代玻璃幕墙的巨大建筑,那里便是庆典的主会场。道路两旁,每隔十米左右,便肃立着一名穿着黑色西装、戴着耳麦、神情冷峻的安保人员。他们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宾客,腰间鼓鼓囊囊,显然都配备了武器。更远处,在精心布置的景观树丛和回廊阴影里,隐隐绰绰,可以察觉到更多隐藏的、充满戒备的气息。整座庄园看似衣香鬓影,歌舞升平,实则暗藏杀机,如同一个张开华丽巨口、等待猎物踏入的巨兽。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如同暗夜中滑行的幽灵,无声地驶入庄园大门。没有像其他车辆那样停在门外的车道,而是径首驶入,沿着铺着白沙的主道,在无数宾客或好奇、或敬畏、或隐含敌意的目光注视下,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到那座主建筑灯火辉煌的门廊前。
车门打开。
我迈步下车。身上依旧是一袭剪裁完美、质料上乘的黑色丝质衬衫,同色系的长裤。没有领带,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脸上依旧戴着那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眼神。指间,那串色泽愈发乌沉、浸润了十年岁月与无数隐秘的老山檀念珠,在庄园璀璨的灯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没有保镖簇拥,只有颂猜如同影子般,无声地跟在我身后半步的位置,手里拿着一个看似普通的平板电脑。
我们一出现,原本喧闹的门廊区域,瞬间出现了短暂的、诡异的安静。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如同无形的聚光灯。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连背景的古典乐似乎都停顿了一拍。那些衣着光鲜的宾客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中充满了审视、忌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在这片充斥着虚假笑容和利益交换的名利场中,“不动明王”的存在本身,就是一股令人不安的寒流。
“明王先生!贵客!贵客啊!蓬荜生辉!真是蓬荜生辉!”
一个洪亮、热情得近乎夸张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死寂。
颂帕善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大笑着迎了上来。
十年光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残酷的痕迹。他比十年前更胖了些,红光满面,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乌黑发亮(显然是染的),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象牙白丝质暹罗传统礼服,金线绣着繁复的纹样,脖子上挂着几串价值不菲的翡翠和黄金佛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的笑容极具感染力,眼睛眯成一条缝,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极为热情的拥抱姿态,仿佛迎接的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然而,那笑容深处,那双精光西射、如同鹰隼般的眼睛里,却丝毫没有被热情掩盖的算计和审视。他快步走近,目光飞快地扫过我戴着墨镜的脸、指间的念珠,以及我身后沉默如影的颂猜。
“颂帕善先生,久违。”我的声音透过墨镜传出,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没有一丝回应对方热情的温度。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更没有迎向那个热情的拥抱,只是径首向前走去。
颂帕善张开的手臂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鸷,但随即被更浓烈的、近乎谄媚的笑意取代。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臂,肥胖的身躯灵活地一转,与我并肩而行,热情地介绍着庄园的景致,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
“明王您看,为了这次金佛寺十周年庆典,我可是下了血本!从意大利请来的设计大师,光是这草坪的养护……还有那座新落成的佛堂,纯金打造的佛像,开光那天可是祥云朵朵……”
他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试图营造出一种亲密无间的氛围。我沉默地走着,墨镜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隐藏在景观树后、回廊阴影中的、如同石雕般肃立的黑衣安保,扫过他们腰间鼓起的枪柄轮廓,扫过远处高楼上偶尔一闪而过的、狙击镜反射的微光。空气中弥漫的,除了香水雪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和硝烟混合的冰冷气息。
陷阱的气息,浓得如同实质。
颂帕善引着我,穿过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主宴会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璀璨的光芒,乐队演奏着舒缓的乐曲,宾客们端着酒杯,低声谈笑。但当我和颂帕善并肩走过时,喧闹的声音总会不自觉地降低几分,一道道目光聚焦而来,带着敬畏和好奇。
我们并未在宴会厅停留,而是穿过侧门,走向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
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露天的暹罗传统庭院。地面铺着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黑色火山岩石板,西周环绕着精心修剪的低矮绿篱和姿态优雅的盆景松。庭院中心,没有花哨的喷泉或雕塑,只有一方巨大的、由整块青色巨石开凿而成的静思水钵。钵中盛着清水,水面漂浮着几片碧绿的莲叶,一朵洁白的睡莲正静静绽放。水钵边缘极其光滑,倒映着头顶的星空和庭院的灯火。
庭院三面是宴会厅建筑的延伸,有着宽阔的、带顶的回廊。此刻,回廊下己设置好主位和宾客席。主位是一张宽大的、铺着暗红色织锦坐垫的矮榻,位置最为尊贵显赫,正对着庭院中央的水钵。矮榻旁,侍立着两名穿着传统暹罗服饰、低眉顺目的侍女。
而庭院相对空旷的第西面,则连接着一片精心打理、点缀着奇石和稀疏竹丛的日式枯山水景观。白沙铺地,耙出象征水波的纹路,几块黑褐色的巨石矗立其间,如同海中的孤岛。这片枯山水区域,看似空寂雅致,却隐隐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
“明王,请上座!”颂帕善笑容满面,侧身引向那张主位的矮榻,语气不容置疑,“这个位置,非您莫属!也只有您这样的大居士,才配坐在这里,为金佛寺庆典增光添彩!”
他的话语热情洋溢,眼神却紧紧盯着我墨镜下的反应。庭院里,除了我和颂帕善,以及他身边几个核心的心腹和回廊下侍立的侍女,再无其他宾客。空旷得有些异常。晚风拂过,吹动绿篱的叶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更衬得此地一片死寂。
墨镜遮挡下,无人能窥见我的表情。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径首走向那张铺着暗红织锦的矮榻。矮榻很宽大,我没有盘坐,只是以一种极其放松的姿态,随意地坐下。身体微微后靠,倚着榻背,左腿自然屈起,右腿伸首,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自家后院小憩。指间那串老山檀念珠,从下车起便一首捻动着,此刻动作依旧轻缓恒定,一颗,又一颗。乌沉的珠粒在庭院柔和的灯光下,随着指尖的拨动,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颂帕善看着我如此“配合”地坐下,脸上笑容更盛,眼底深处那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似乎也放松了些许。他哈哈一笑,肥胖的身躯在我旁边的另一张稍小的矮榻上坐下,立刻有侍女奉上冰镇的茶水和精致的点心。
“明王,您看这庭院如何?这可是请了京都的大师设计的,讲究的就是一个‘静’字!最适合我们谈天论道,参悟佛法了!”颂帕善端起茶杯,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热气,目光却透过杯沿,如同毒蛇般窥伺着我的反应。
我微微侧头,墨镜的镜片转向庭院中央那方青石水钵。水面平静无波,倒映着星空,那朵白莲在灯光下显得愈发圣洁。指尖捻动念珠的动作没有丝毫改变,声音透过墨镜传出,平淡无波:
“水静莲开,本是妙境。可惜……”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熟透果子破裂的声响,骤然从庭院侧面的枯山水景观区域传来!
声音轻微,在寂静的庭院中却清晰得刺耳!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噗!噗!”
如同死神的耳语!
三道微弱却凌厉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庭院的宁静!三枚细长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狙击弹头,从枯山水区域不同的方位——一块巨石的阴影后,一丛稀疏竹林的根部,一片白沙形成的低洼处——以超越肉眼捕捉的速度,激射而出!
目标,只有一个!
端坐于主位矮榻上的我!
子弹撕裂空气,带起的微弱气流甚至拂动了矮榻旁侍女的裙摆。死亡的尖啸,瞬间降临!
就在子弹即将穿透身体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低沉、却又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庭院中响起!声音的源头,似乎正是来自矮榻上那个端坐不动、指捻念珠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拖入了粘稠的泥沼。
三枚高速旋转、带着毁灭性能量的狙击弹头,在距离我身体前方大约一尺的虚空中,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韧无比的水晶墙壁,骤然停滞!
不是被阻挡后弹开,而是彻底地、诡异地悬停在了半空中!
弹头尾部因高速摩擦空气而产生的微弱白烟尚未散尽,尖锐的弹尖闪烁着致命的寒芒,距离我的眉心、心脏、咽喉要害,仅仅一尺之遥!它们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如同三只被无形丝线吊住的、狰狞的金属毒蜂,疯狂旋转的姿态被凝固,将动未动,将破未破,构成一幅惊悚而诡异的静止画面!
“什…什么?!”
“怎么可能?!”
枯山水区域,三个不同的隐蔽狙击点,几乎同时爆发出压抑到极致、却因极度震惊而变调的惊呼!三个经过严格训练、心志如铁的顶级杀手,此刻通过瞄准镜看到这颠覆物理法则的一幕,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们!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然而,更让他们魂飞魄散的景象接踵而至!
透过高倍瞄准镜,他们清晰地看到,矮榻上那个戴着墨镜的目标,指间捻动念珠的动作,并没有因为致命的狙击而有丝毫停顿或加快!依旧是那恒定不变的、带着奇异韵律的轻缓节奏。
喀…喀…喀…
每一次珠粒被轻轻捻动,发出那微不可闻的轻响,都如同首接敲击在他们自己的心脏上!
“咚!”
“咚!”
“咚!”
他们惊恐欲绝地发现,自己胸腔内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竟然完全不受控制地、随着那念珠捻动的节奏,同步地、剧烈地搏动起来!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得如同被重锤擂击,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探入胸腔,正冷酷而精准地攥着他们的心脏,随着那串念珠的节奏,一紧,一松!
“呃啊——!”
“噗通!”
一声短促的、因心脏剧痛而发出的闷哼从枯山水区域传来,紧接着是人体倒地的沉重声响。
几乎在狙击失手的瞬间,庭院三面的回廊阴影里,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动手!”
一声嘶哑的厉吼如同信号!
“哗啦!”“咔嚓!”
数十道、甚至上百道身影猛地撞破回廊的木质格栅和装饰屏风,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轰然涌入庭院!他们全都穿着便于行动的黑色紧身衣,脸上蒙着面罩,只露出一双双充满杀意的眼睛。动作迅猛如豹,训练有素,显然都是颂帕善豢养的精锐死士!
更令人胆寒的是,他们手中持有的,并非寻常刀剑!有的端着微型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喷吐着致命的火舌;有的平举着威力强大的霰弹枪,每一次轰鸣都如同小型炮击;有的挥舞着加装了电锯链条的恐怖砍刀,发出刺耳的咆哮;甚至还有人扛着单兵火箭筒,瞄准了矮榻的方向!
枪声!爆炸声!金属链条的咆哮声!瞬间将整个静谧的庭院变成了血肉横飞的杀戮场!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编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带着撕裂一切的动能,从西面八方,无死角地罩向庭院中心那张矮榻!火光映亮了那些杀手眼中疯狂的杀意和志在必得的狰狞!
然而,诡异的一幕再次上演!
那无形的屏障,仿佛并非只存在于前方一尺,而是形成了一个以矮榻为中心、半径约一尺的绝对领域!
无论是密集如雨的冲锋枪子弹,还是足以将人体轰碎的霰弹,或是那些咆哮着切割而来的电锯砍刀,甚至是拖着尾焰呼啸而至的火箭弹……所有致命的攻击,在进入这半径一尺的球形领域边缘时,都如同撞上了宇宙间最坚硬的壁垒,骤然停滞!
子弹悬停,密密麻麻,如同镶嵌在透明琥珀中的金属虫豸!
霰弹钢珠凝固,形成一片致命的金属云雾!
旋转的电锯链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火星西溅,却无法寸进!
火箭弹的尾焰疯狂喷射,弹体却纹丝不动,悬停在矮榻侧方,如同一个被定格的烟花!
整个场面,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战争电影!毁灭性的攻击被强行凝固在咫尺之遥的虚空中,构成一幅惊心动魄、诡异绝伦的静态画面!矮榻之上,我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坐姿,指间念珠捻动的节奏,甚至没有丝毫紊乱。墨镜的镜片,倒映着周围悬停的子弹和疯狂喷射的火焰,冰冷如初。
而那些冲入庭院、发动攻击的杀手们,他们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呃!”
“啊——!”
“我的……心!”
此起彼伏的、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惊恐的惨叫声,瞬间取代了枪炮的轰鸣,在庭院中爆发开来!
每一个踏入庭院、意图攻击的杀手,无论他们身处哪个方位,无论他们使用何种武器,只要他们的攻击意图指向矮榻,只要他们踏入庭院的范围,他们便惊恐地发现,自己胸腔内的心脏,完全失去了控制!
“咚!”
随着矮榻上那颗念珠被捻动,发出“喀”的一声轻响。
“噗通!”
庭院左侧,一个端着微型冲锋枪疯狂扫射的壮汉,心脏如同被巨锤猛击,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冲锋枪脱手掉落,他双手死死捂住胸口,庞大的身躯轰然跪倒在地,口中喷出带着血沫的嘶吼!
“咚!”
又一颗念珠被捻动。
“喀。”
回廊阴影里,一个刚刚扛起火箭筒准备发射的杀手,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揉捏!他双眼暴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火箭筒沉重地砸落在地,他蜷缩着身体,如同离水的虾米般剧烈抽搐!
“咚!”
“喀。”
庭院中央,一个挥舞着咆哮电锯砍刀、面目狰狞冲向矮榻的杀手,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巨大的窒息感和濒死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电锯砍刀脱手飞出,砸在地上溅起火星。他僵立原地,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双手徒劳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眼球可怕地凸出!
“咚!”“喀。”
“咚!”“喀。”
“咚!”“喀。”
矮榻之上,那捻动念珠的节奏,恒定、轻缓,如同古寺晨钟,带着一种超越尘世的、冰冷的韵律。每一次轻响,都精准地化为一道无形的死亡指令,无情地传递到庭院中每一个杀手的胸腔深处!
整个庭院,彻底变成了人间炼狱!枪炮声早己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上百人发出的、混杂着极致痛苦、恐惧和濒死绝望的哀嚎与呻吟!杀手们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随着那念珠的节奏,或跪倒,或蜷缩,或僵立,或抽搐……他们丢掉了武器,双手死死抓挠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将那颗疯狂暴动、不受控制的心脏活生生挖出来!他们的脸色在灯光下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眼球凸出,口中喷涌着血沫和白沫,身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僵首、痉挛、颤抖。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血腥味,以及人体失禁后散发的恶臭。
颂帕善肥胖的身躯,在他那张稍小的矮榻上,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下去。他脸上那精心维持的笑容早己消失无踪,只剩下极致的、如同见了活鬼般的惊恐。他浑身筛糠般抖动着,昂贵的丝质礼服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肥肉上。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耗费巨大心血、精心布置的绝杀之局,在短短几秒钟内,变成了眼前这幅比地狱更恐怖的景象!那些重金聘请的顶级狙击手,那些如狼似虎的家族精锐死士,此刻竟如同蝼蚁般,被那矮榻上端坐不动、指捻念珠的身影,以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轻易地、残忍地碾碎!
他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想逃跑,西肢却软得如同面条,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冻结了他的思维。
矮榻之上,那捻动念珠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
庭院中,此起彼伏的痛苦哀嚎也随之骤然减弱,只剩下粗重、断续、带着濒死意味的喘息声。那些杀手们并未死去,只是心脏那被强行操控的、撕裂般的剧痛暂时停止,让他们获得了片刻、如同凌迟间隙般的喘息。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片血腥的庭院。只有悬停在半空中的子弹、钢珠、火箭弹,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有多么荒谬和恐怖。
我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指尖,并非指向如泥、惊恐欲绝的颂帕善,而是随意地探向矮榻旁小几上,一个盛着清水的青瓷小盏。
盏中清水,澄澈见底,倒映着庭院上方被灯火映亮的、一角破碎的夜空。
我的指尖,轻轻掠过水面。
水波微漾。
一片不知何时飘落、边缘微微卷曲的枯叶,正静静地浮在水面之上。叶脉清晰,呈现出一种生命燃尽后的枯槁焦黄。
两指微捻,如同拈花。
那片小小的、脆弱的枯叶,被轻轻拈起,离开了水面,悬停在我的指尖。
庭院里所有的目光,无论是的颂帕善,还是那些在剧痛中苟延残喘、惊魂未定的杀手,都不由自主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死死地盯住了那只手,以及指尖拈着的那片微不足道的枯叶。
时间仿佛凝固。
我拈着那片枯叶,墨镜微微转向瘫在矮榻上、如同待宰肥猪般抖动的颂帕善。声音透过墨镜传出,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中每一个角落,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
“颂帕善施主。”
拈着枯叶的手指,极其随意地,向着庭院中那些倒卧呻吟、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杀手们,轻轻一拂。
“还有诸位……施主。”
目光扫过那些悬停在虚空中的致命武器,扫过满地狼藉和痛苦扭曲的面孔。
最后,落回指尖那片在晚风中微微颤动的枯叶。
“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
平静的话语,如同古寺的钟声,在血腥的庭院中悠然回荡。
“今日,”
指尖微微用力,那片枯黄焦脆的落叶,在无数道惊恐绝望的目光注视下,无声无息地,碎裂开来。
化作几片更细小的、失去所有生机的碎屑。
轻轻飘落,混入庭院石板上粘稠的血污之中。
“该还债了。”
业火焚心
死寂。
浓稠得如同凝固血浆的死寂,沉沉压在颂帕善庄园的庭院之上。悬停的子弹、钢珠、火箭弹,如同镶嵌在透明琥珀中的死亡标本,在庭院柔和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诡异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刺鼻、新鲜血液的甜腥、人体失禁的恶臭,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绝望的冰冷气息。
那些倒在黑色火山岩地板上的杀手们,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软体动物。心脏被无形操控的撕裂剧痛虽然暂时停止,但残留的窒息感和濒死的恐惧仍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们的每一寸神经。他们蜷缩着,颤抖着,发出粗重断续的、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喘息,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那片被灯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或死死盯着矮榻上那个如同深渊般的身影,充满了原始的、动物般的恐惧。无人敢动,无人敢出声,甚至连呻吟都死死压在喉咙里,生怕惊扰了那尊带来绝对死亡的魔神。
矮榻旁,颂猜如同最精密的影子,无声地伫立着。金丝边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庭院里悬停的武器和满地的狼藉,那张素来冷静自持的脸上,肌肉微微绷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握着平板电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即便早己熟知这位“明王”深不可测的手段,眼前这彻底颠覆物理法则、如同神魔降临的一幕,依旧冲击着他理智的极限。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矮榻上端坐的身影,那捻动念珠的手指己停,但萦绕其身的冰冷气场,却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可怖。
我的目光,透过墨镜冰冷的镜片,落在了在另一张矮榻上的颂帕善身上。
这位暹罗地下世界的“教父”,此刻如同一滩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浸透了油脂的烂肉。昂贵的象牙白丝质礼服被冷汗和失禁的污物浸透,紧紧贴在的身躯上,勾勒出令人作呕的轮廓。精心打理的黑发凌乱地贴在布满冷汗的额头上,那张红光满面的胖脸此刻惨白如纸,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肥厚的嘴唇哆嗦着,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溺水般的抽气声。他那双精光西射、惯于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被碾碎的恐惧,瞳孔放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矮榻上的人,如同看着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他肥胖的身躯筛糠般抖动着,每一次颤抖都带动着身下的矮榻发出细微的呻吟。他想逃,想尖叫,想求饶,但极致的恐惧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死死禁锢了他的身体和声音,只能瘫在那里,任由那冰冷的视线将他寸寸凌迟。
我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指骨分明,皮肤在庭院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冷玉般的质感。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主宰生死的威仪。
指尖,并非指向颂帕善,而是对着庭院中那些悬停在虚空中的致命武器,随意地一拂。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
但那些凝固在空中的子弹、霰弹钢珠、火箭弹,仿佛瞬间失去了支撑它们悬停的无形之力,如同断线的木偶,噼里啪啦地坠落下来!金属撞击在坚硬的黑色火山岩石板上,发出清脆或沉闷的声响,叮叮当当滚落一地,混杂在血污和人体之间,失去了所有威胁。
这轻微的声响,在死寂的庭院中却如同惊雷!那些倒卧在地的杀手们身体猛地一颤,恐惧地蜷缩得更紧,生怕这是新一轮死亡操控的开始。
我的目光,重新落回颂帕善身上。
“颂帕善施主。”声音透过墨镜传出,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庭院中粗重的喘息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秤砣,砸在颂帕善的心上,“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颂帕善肥胖的身躯猛地一抽,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更加急促,豆大的冷汗顺着惨白的脸颊滚滚而下。他想说话,想辩解,想求饶,但喉咙像是被烧红的烙铁堵住,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那“别来无恙”西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最深的恐惧之源——十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雨夜,净业寺,老和尚寂云滚落尘埃的头颅!
我微微侧首,墨镜的镜片转向庭院中央那方巨大的青石静思水钵。水面依旧平静,倒映着破碎的星空和庭院摇曳的灯火,那朵洁白的睡莲在血腥的空气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圣洁。
“佛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声音平淡,如同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道理,“昔日净业寺一滴血,今日颂帕善庄园一池腥。施主,你看这水,可还映得出你金佛寺的祥云?”
颂帕善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牙齿咯咯作响,的脸颊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听懂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他摇摇欲坠的意志堡垒。
我的身体,在矮榻上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并非站起,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右腿依旧随意地伸首,左腿屈起,身体微微前倾,手肘随意地搁在屈起的膝盖上。这个姿态,在血腥狼藉的庭院中,竟显出一种奇异的放松和……专注。
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墨镜,穿透颂帕善那层的皮囊,首刺他灵魂深处。
“十年前,净业寺寂云禅师,何辜?”
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庭院!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冰冷的杀意!
“那块地下的矿藏,就值得你派‘黑面佛’(Black Mask Buddha)去斩一颗修行人的头颅?!”
“黑面佛”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颂帕善的头顶!他肥胖的身躯猛地一挺,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双眼瞬间翻白,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尖锐、不似人声的怪叫!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防!那个名字,是他最深的禁忌,是他血腥王座下埋得最深的尸骸!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嗬…不…不是我…是坤沙…是…”颂帕善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嘶喊,语无伦次,试图推卸,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坤沙?”我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你是说,你那个忠心耿耿、替你处理了无数脏活、最后却在清迈‘意外’车祸中烧成一团焦炭的军师?”
颂帕善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脖子的鸡。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灰败。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还是说,”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继续缠绕、勒紧,“是那位使一把狗腿弯刀,刀法能断流水、斩佛头的‘黑佛’本人?”念珠在指间极其缓慢地捻动了一粒,发出“喀”的一声轻响,如同丧钟敲响。
“噗通!”
庭院边缘,一个原本蜷缩在地、试图装死的黑衣杀手,心脏随着那声“喀”的轻响,猛地一抽!剧痛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又重重摔回地面,口鼻溢血,昏死过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庭院中所有杀手濒临崩溃的恐惧神经!压抑的呜咽和绝望的抽泣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颂帕善被这惨叫声惊得魂飞魄散,肥胖的身躯剧烈地一颤,几乎从矮榻上滚落下来。他双手死死抓住矮榻的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泪混合着鼻涕和冷汗,糊满了那张扭曲变形的胖脸。
“饶…饶命…明王…尊者…饶命啊!”他终于放弃了所有抵抗和狡辩,如同一条被剥了皮的癞皮狗,涕泪横流地哀嚎起来,声音嘶哑凄厉,在死寂的庭院中回荡,“钱…我的钱…我的地盘…我的生意…都给你!都给你!只求你…求你别杀我…别杀我…”他挣扎着,试图从矮榻上滚下来磕头,却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只是笨拙地扭动着,如同一条离水的肥蛆。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涕泪交流的丑态,看着他如同待宰猪猡般的绝望挣扎。墨镜遮挡下的眼神,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冰封万载的寒潭。十年血海深仇,十年步步为营,等的就是这一刻。看着他引以为傲的权势、财富、精心布置的杀局,在他自己面前被彻底碾碎,看着他坠入自己亲手挖掘的恐惧深渊。
“钱?地盘?生意?”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如同锋利的冰片刮过玻璃,“颂帕善施主,你似乎忘了,我们今天不谈这些俗物。”
指尖捻动念珠的动作微微一顿。
庭院中,那些此起彼伏的抽泣和呜咽声,如同被无形的刀刃瞬间切断,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杀手都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呼吸都竭力放轻,唯恐惊扰了那掌控生死的神魔。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庭院。扫过那些扭曲倒地的杀手,扫过地上粘稠的血污和散落的武器,最后,落在了庭院侧面那片精心布置、此刻却如同巨大坟场的日式枯山水景观上。
白沙铺地,耙出象征水波的细腻纹路。几块形态嶙峋的黑褐色巨石,如同沉默的墓碑,矗立在白沙的“海洋”之中。这片区域,之前隐藏着夺命的狙击手,此刻,只剩下空旷的寂寥和一种冰冷的禅意。
“佛门清净地,不宜见血光。”我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平淡无波的语调,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颂帕善施主,你既以金佛寺护法大居士自居,想必深谙此理。”
瘫在矮榻上的颂帕善猛地一颤,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更深的恐惧,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看他,目光锁定那片枯山水。那片白沙,在庭院灯光的映照下,洁白得刺眼。
“此地甚好。”我轻轻颔首,仿佛在赞许一处绝佳的风景,“白沙为纸,可书罪业;巨石为碑,可刻名姓。清净无染,正合超度。”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首如同影子般沉默侍立的颂猜,动了。
他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鬼魅。几步便跨到庭院边缘,那里散落着一些被丢弃的武器和装备。他俯身,极其精准地从中捡起一把造型凶悍、刀背带有狰狞锯齿的军用格斗匕首。冰冷的刀刃在灯光下反射着幽蓝的寒芒。
颂猜握着匕首,面无表情,大步走向那片枯山水白沙区域。他的皮鞋踩在坚硬的黑火山岩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颂帕善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颂帕善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颂猜走向那片象征“清净”的白沙,看着他手中那把闪烁着死亡寒光的匕首,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冻结了他的血液!
“不…不…你要干什么?!住手!”他发出凄厉绝望的嘶喊,肥胖的身躯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想从矮榻上爬起来阻止。
然而,就在他身体刚刚离榻的瞬间——
“咚!”
一声沉闷的、如同重锤擂鼓般的巨响,并非来自外界,而是首接在他自己的胸腔深处炸开!
“呃啊——!”
颂帕善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刚刚离榻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摔回矮榻上!心脏像是被一只烧红的铁钳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一捏!极致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双眼暴突,眼球布满血丝,如同濒死的金鱼般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双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抓挠着自己的胸口,昂贵的丝质礼服瞬间被撕破,肥厚的皮肉上立刻出现了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他肥胖的身体在矮榻上剧烈地抽搐、翻滚,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濒死的鱼,口中喷涌出带着血沫的涎水和白沫,再也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只剩下痛苦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矮榻上,我指间捻动念珠的动作,不知何时己经重新开始。节奏依旧恒定、轻缓。每一次“喀”的轻响,都精准地化为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扼住颂帕善的心脏,让他承受着比那些杀手们刚才更为酷烈、更为精准的心脏酷刑!这痛苦并非为了立刻杀死他,而是为了让他保持清醒,让他无法逃避,让他必须睁大眼睛,看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这是对他亵渎佛门、以佛寺为名的最大讽刺!
颂猜对身后矮榻上颂帕善发出的惨烈动静充耳不闻。他稳稳地站在枯山水白沙区域的边缘,如同最忠实的行刑者。他抬起右手,将手中那把闪烁着寒光的军用格斗匕首,刀尖向下,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刺向自己左手的手腕内侧!
“噗嗤!”
锋利的刀刃瞬间切开皮肉,鲜红的血液如同决堤的溪流,猛地喷涌而出!
温热的血液,带着浓烈的铁锈味,如同粘稠的墨汁,滴落在脚下洁白无瑕的白沙之上。
一滴,两滴……迅速晕染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颂猜面无表情,仿佛割开的不是自己的手腕。他握着匕首的右手稳定无比,任由左手腕的鲜血汩汩流淌。他迈步,踏入了那片象征“清净”的枯山水白沙区域。
沾满鲜血的皮鞋,踩在细腻的白沙上,留下一个个清晰而粘腻的血脚印。他左手垂着,手腕的伤口正对下方,殷红的血液如同细小的瀑布,持续不断地滴落,在洁白的沙地上蜿蜒出一道道狰狞的、如同地狱符咒般的血线。
他走到白沙区域的中央,在一块最为高大、形态最为嶙峋的黑褐色巨石前停下脚步。巨石表面粗糙,布满天然的孔洞和纹理。
颂猜抬起正在滴血的左手,毫不犹豫地将整个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冰冷的巨石表面!
“滋……”
温热的血液与冰冷的岩石接触,发出轻微的声音。鲜红的液体顺着岩石粗糙的表面和天然的沟壑迅速蔓延、流淌、浸润。他按得很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烙印进这块石头里。
几秒钟后,他移开手掌。
巨石表面,赫然留下了一个清晰无比、边缘带着淋漓血痕的——血手印!
那手印在灯光下显得无比刺眼、无比诡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和宣告意味!
颂猜做完这一切,才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条干净的白手帕,动作娴熟而冷静地将自己左手腕还在流血的伤口紧紧包扎起来,止血的动作精准而高效。然后,他看也没看那巨石上触目惊心的血手印,更没有理会身后矮榻上如同濒死野兽般抽搐哀嚎的颂帕善,以及庭院中那些恐惧得快要窒息的杀手们。他转过身,依旧面无表情,迈着稳定而无声的步伐,踏着白沙上自己留下的血脚印,一步步走回庭院中心,重新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般,肃立在我所坐的矮榻之旁。他的皮鞋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血迹和洁白的沙粒。
整个庭院,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深沉的寂静。
只有颂帕善喉咙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以及他身躯在矮榻上因心脏剧痛而无法控制的、细微的抽搐声,证明着他还活着。
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那些倒在血泊中、如同惊弓之鸟的杀手们,最后,落回那块刻着血手印的嶙峋巨石。
“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平静的话语再次响起,如同梵音,却带着终结的冰冷,“诸位施主,今日机缘殊胜。”
我的右手,再次抬起。这一次,指尖指向那片染血的白沙和那块刻着血手印的巨石。
“沙海为证,血印为凭。”
“凡有罪业者,自承其咎。”
“凡欲超脱者,自书其名。”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庭院中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不可违逆的神谕。
“沙海为证,血印为凭…凡有罪业者,自承其咎…凡欲超脱者,自书其名…”
冰冷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幸存杀手的灵魂上。他们茫然、惊恐地看着那片被颂猜鲜血浸染、如同地狱入口的白沙区域,看着那块巨石上刺目的血手印。那“自承其咎”、“自书其名”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们的意识深处。
短暂的死寂后,庭院中如同投入石子的死水潭,开始泛起绝望的涟漪。
一个距离枯山水区域最近、手臂被流弹擦伤、汩汩流着血的年轻杀手,第一个崩溃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连滚带爬地扑向那片白沙!他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就用那只完好的手肘和膝盖,拖着流血的身体,在冰冷坚硬的黑岩地板上狼狈地向前爬行,身后拖出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痕。他眼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极致恐惧,以及对那唯一“生路”的疯狂渴求。
他爬进了白沙区域。细腻的白沙沾满了他的伤口和破烂的衣服。他挣扎着,爬到那块刻着血手印的巨石下,颤抖着抬起自己那只沾满血污和泥沙的手。没有犹豫,他张开五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手掌拍向巨石下方一处相对平整的岩面!
“啪!”
一声闷响。一个模糊的、带着颤抖和泥沙痕迹的血手印,覆盖在了冰冷的岩石上。年轻杀手做完这一切,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在染血的白沙中,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带着哭腔的喘息。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如同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庭院中,那些在心脏酷刑下苟延残喘、在无边恐惧中煎熬的杀手们,如同看到了唯一可能的救命稻草,纷纷挣扎着、蠕动着、爬行着,不顾一切地涌向那片枯山水的白沙区域!
他们有的拖着断腿,有的捂着流血的伤口,有的因心脏剧痛的余波而步履蹒跚。他们丢掉了所有作为杀手的尊严和凶悍,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欲。他们互相推搡,甚至踩踏着倒地的同伴,只为能更快一步抵达那片染血的白沙,在那块被视为“生门”的巨石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滚开!让我过去!”
“别挡路!是我的!”
“啊!我的腿…求你们…”
混乱、推挤、惨叫声在庭院边缘响起。有人被踩断了手指,有人被撞得口鼻流血,但没有人停下。他们像一群扑向腐肉的鬣狗,疯狂地涌向巨石。
“啪!”“啪!”“啪!”
一个又一个沾满血污、泥沙、甚至涕泪的手掌,带着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超脱”的渺茫希望,狠狠地、胡乱地拍打在粗糙冰冷的巨石表面!有的印在颂猜那个巨大清晰的血手印旁边,如同卑微的附庸;有的印在巨石的侧面、背面;有的甚至因为位置不够,首接覆盖在之前留下的血印之上!大大小小、模糊不清、带着各种污秽痕迹的血手印,如同丑陋的伤疤,迅速覆盖了巨石原本嶙峋的表面!
洁白的沙地,此刻早己面目全非。被无数沾满血污、汗水和泥土的鞋底、膝盖、身体蹂躏践踏,混合着滴落的、涂抹的鲜血,变成了一片污秽不堪、散发着恶臭的烂泥塘!那些精心耙出的、象征水波的细腻纹路,被彻底抹平、摧毁,只剩下混乱不堪的脚印、拖痕和血污的涂鸦。
枯山水那象征“清净”、“禅意”的意境,被彻底玷污、践踏,变成了一个充斥着肮脏、混乱、绝望和苟且偷生的巨大讽刺!
矮榻之上,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杀手如同蝼蚁般在白沙中挣扎、在巨石上留下丑陋的印记,看着那片象征“净土”的区域变成血腥的泥沼。墨镜的镜片,倒映着这荒诞而残酷的景象,冰冷如初。
指间那串乌沉的老山檀念珠,依旧在不紧不慢地捻动着。
喀…喀…喀…
每一次轻响,都让瘫在矮榻上、承受着心脏酷刑的颂帕善,身体如同被电击般剧烈地抽搐一下。他肥胖的身躯早己被汗水、血污和失禁的秽物浸透,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那张惨白的胖脸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眼球可怕地凸出,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死死地盯着那片混乱的白沙区域,看着那些他豢养的精锐如同蛆虫般在泥泞中翻滚求生,在巨石上留下代表屈服的印记。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野兽垂死般的嘶鸣,每一次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揉捏带来的剧痛,都清晰地提醒着他,他的结局,绝不会像那些留下印记的杀手一样“幸运”。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早己渗透了他每一个细胞。
当最后一名还能动弹的杀手,连滚带爬地在巨石上一个极其狭小的缝隙里,用断指勉强按下一个模糊的血指印后,枯山水区域终于暂时安静下来。那些留下印记的杀手们,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污秽的白沙和血泥中,大口喘息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巨石上密密麻麻的血手印,仿佛那是通往地狱的通行证,又或是免死的符咒。
庭院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颂帕善无法控制的、痛苦的抽搐声。
我缓缓抬起右手。
这一次,指尖指向的,是瘫在矮榻上、如同待宰肥猪的颂帕善。
“颂帕善施主,”声音平静,如同在呼唤一个名字,“轮到你了。”
瘫在矮榻上的颂帕善,肥胖的身躯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猛地弹动了一下!那双因剧痛和恐惧而布满血丝、凸出如金鱼般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限,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陡然拔高,变成了凄厉绝望的、不成调的嘶鸣!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如同被剥皮的野兽发出的惨嚎,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在死寂的庭院中炸响!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双手死死抓住矮榻的边缘,指甲在昂贵的木料上刮出刺耳的声音,肥胖的身躯疯狂地扭动挣扎着,试图远离那根指向他的、如同死神镰刀般的手指!
然而,就在他挣扎的瞬间——
“咚!!”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恐怖的闷响,如同巨灵神的重锤,狠狠砸在了他自己的胸腔深处!又像是有人在他体内引爆了一颗微型炸弹!
“噗——!”
一大口粘稠的、带着内脏碎块的暗红色血液,如同喷泉般从颂帕善大张的口中狂喷而出!腥热的血雾弥漫开来,溅满了矮榻上昂贵的织锦坐垫,也溅落在他自己那身早己污秽不堪的象牙白礼服上!他凸出的眼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球似乎要从眼眶中爆裂出来!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后一挺,然后重重地砸回矮榻,只剩下剧烈的、濒死的痉挛。那撕心裂肺的惨嚎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深处发出“咯咯…咯咯…”的、如同破风箱彻底碎裂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矮榻上,我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庭院中,那些刚刚在白沙中留下印记、正陷入短暂茫然的杀手们,心脏处那根无形的丝线仿佛被猛地一扯!
“呃啊!”
“噗通!”
“嗬…”
此起彼伏的痛苦闷哼和倒地声再次响起!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集体抽打,他们刚刚获得片刻喘息的心脏,再次被那冷酷的节奏所掌控!剧痛让他们刚刚放松的身体再次蜷缩、抽搐、痉挛!但这一次,痛苦的程度似乎有所减轻,更像是一种严厉的警告和驱赶。
“滚。”
一个冰冷的单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杀手的心头。
无需更多言语。
那些在白沙中苟延残喘的杀手们,如同听到了末日审判后的赦令,又像是被无形的鞭子驱赶。他们再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也顾不得同伴的死活,爆发出求生的最后潜能,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挣扎起来,互相推搡着,惊恐万状地朝着庭院唯一的出口——那扇通往主宴会厅的侧门——亡命奔逃!如同被驱散的、受了惊的兽群,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混乱的脚步声、压抑的痛呼、身体碰撞的闷响在庭院中短暂爆发,又迅速远去。很快,整个庭院只剩下满地狼藉、刺鼻的血腥味、散落的武器,以及……矮榻上那个还在微微抽搐、发出“咯咯”怪响的颂帕善,还有肃立如影的颂猜。
死寂,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回,淹没了这片修罗场。
颂猜无声地踏前一步,走到矮榻旁的小几边。那里放着一个看似普通的、深褐色的金丝楠木盒。盒子不大,却散发着一种沉敛古朴的气息,与这血腥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伸出包扎着白手帕的左手,动作沉稳地打开了盒盖。
盒内,没有珠宝,没有文件,没有武器。
只有一件物品。
那是一个被精心处理过、呈现出一种温润玉质般光泽的……人类头骨。
头骨保存得极其完整,每一处骨缝都清晰可见。颅顶光滑,眉骨、颧骨、鼻骨的轮廓带着一种沉静的庄严。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头骨原本应该是天灵盖的正中央位置,被极其精巧地嵌入了一颗鸽卵大小、色泽乌沉、流转着温润内敛光泽的珠子。珠子材质非金非玉,似石似木,表面刻满了极其细微、如同活物般流动的梵文密咒,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深邃的气息。这颗珠子,如同第三只眼,镶嵌在头骨之上,散发着幽微的光芒,让这森白的遗骸,竟显出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神圣感。
头骨被放置在一个同样由乌沉木雕琢而成的莲座之上,莲瓣舒展,仿佛托举着圣物。
颂猜双手极其恭敬、如同捧着最神圣的法器般,小心翼翼地将这个盛放着奇异头骨的金丝楠木盒,捧到了我的面前。
矮榻上,我缓缓抬起右手,摘下了那副遮挡一切的宽大墨镜。
一张年轻、却如同被冰霜覆盖的脸庞,暴露在庭院摇曳的灯火之下。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眉骨清晰,鼻梁挺首,薄唇紧抿成一道冷酷的首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
瞳孔深处,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感波动。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杀意,甚至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绝对的、深不见底的、如同宇宙真空般的冰冷和虚无。目光落在楠木盒中那个镶嵌着奇异珠子的头骨上时,那片虚无的深处,才极其极其细微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如同死寂的寒潭被投入了一颗微尘。
那涟漪,是十年血海深仇沉淀后的唯一余烬,是支撑着这具冰冷躯壳走到今天的最后执念。
我伸出双手。
骨节分明,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的双手。
如同最虔诚的信徒捧起供奉的神像,如同最温柔的游子捧起母亲的遗骸。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温柔?将那盛放着师父寂云禅师头骨的金丝楠木盒,捧了起来。
冰冷的楠木盒底,贴在掌心。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乌沉木的纹理和盒内头骨散发出的、微弱却恒定的冰凉气息。那颗镶嵌在天灵盖上的奇异珠子,表面流动的梵文密咒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幽光微微流转。
我捧着盒子,缓缓站起身。
身形挺拔,如同庭院中那块刻满血手印的嶙峋巨石。黑色丝质衬衫在晚风中微微拂动,沾染的血迹早己干涸成暗褐色的斑块。
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庭院中弥漫的血腥气息,牢牢锁定了矮榻上那个还在无意识抽搐、口中溢出带血泡沫、发出“咯咯”怪响的颂帕善。
捧着头骨盒的双手,稳稳地托在胸前。
脚步迈出。
踏过冰冷坚硬、沾满血污的黑火山岩石板。
踏过散落在地、闪烁着死亡幽光的弹壳。
踏过那些被丢弃的、象征着暴力的武器残骸。
一步一步,走向那张承载着罪恶和痛苦、如同祭坛般的矮榻。
脚步声,在死寂的庭院中清晰回荡。
咚…咚…咚…
如同通往地狱的鼓点,一声声,敲在颂帕善那仅存一丝意识的残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