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夜,并非全然沉睡。在光鲜亮丽的霓虹背面,在蛛网般密布的后巷深处,另一种“生机”正随着黑暗的浓度悄然勃发。这里是“蚀骨香”的血管末梢,是欲望与绝望无声交易的集市。
废弃汽修厂的后院,高大的铁皮棚顶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铁锈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却异常顽固的甜腻气息——那是“蚀骨香”特有的、如同蜜糖包裹毒针的致命诱惑。
棚顶下,光线昏暗,人影绰绰。没有喧哗,只有压低的交谈声、急促的喘息、纸币摩擦的沙沙声、还有打火机开合的清脆“咔哒”声,汇成一片沉闷压抑的背景噪音。交易在阴影中快速进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拿到小包或小瓶的人,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抢到水囊,立刻迫不及待地闪入更深的黑暗角落,片刻后,便传来压抑不住的、满足的叹息或痛苦的痉挛呻吟。
林默,或者说,此刻他更广为人知的那个代号——“毒牙”,就站在汽修厂二楼一个废弃的、没有玻璃的办公室窗口。这里视野绝佳,能将下方整个混乱而隐秘的交易场尽收眼底。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的工装,帽檐压得很低,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俯瞰炼狱的雕塑。
他手中拿着一个高倍数的夜视望远镜,镜筒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下方每一个角落,每一张被欲望扭曲的脸。镜片后的目光,冰冷,精准,带着一种外科医生般的冷静审视,记录着每一个细节:谁在交易,交易了多少,交易对象是谁,状态如何…信息如同数据流,无声地汇入他精密运转的大脑。
望远镜的视野里,出现了王浩宇的身影。
他拖拽着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赵红霞,踉踉跄跄地挤进人群。王浩宇的状态明显更糟了,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嘴唇干裂起皮,身体因为亢奋和虚弱而微微摇晃,眼神像饿极了的野狗,在人群中疯狂扫视着“耗子”的踪影。他粗暴地将神情呆滞、脸上凝固着诡异笑容的母亲推到旁边一个堆满废弃轮胎的角落,任由她软软地瘫坐下去,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
“耗子!耗子哥!”王浩宇的声音嘶哑而急切,带着一种摇尾乞怜的卑微,“我!是我!浩宇!货呢?今天的货呢?钱…钱我带来了!”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面额不一的钞票,大部分是零钱,甚至还有硬币,显然来路不正。
一个身材矮小、眼神闪烁如鼠的年轻人从阴影里钻了出来,正是“耗子”。他接过钱,看都没看就塞进口袋,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贪婪。他飞快地从怀里摸出那个熟悉的、印着毒牙标记和“W”字母的小瓶,在王浩宇眼前晃了一下。
王浩宇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绿光,如同饿狼看到了血肉!他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伸手就要去抢!
“耗子”却猛地缩回手,脸上露出市侩的精明:“急什么?规矩忘了?默哥说了,你的‘货’,得加点‘料’。”他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小得多的、没有任何标记的透明小袋,里面是少量的白色粉末。
王浩宇看着那小袋白色粉末,脸上没有任何犹豫或抗拒,只有更加急切的渴望:“加!加!快点!耗子哥!求你了!”他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狗,为了得到那致命的“糖果”,可以毫不犹豫地吞下任何附加的毒药。
“耗子”嘿嘿一笑,动作麻利地将小袋里的白色粉末倒进毒牙小瓶里,拧紧盖子用力摇晃了几下。瓶内的棕红色晶体瞬间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灰白。
“喏,拿好!”他将加了料的小瓶丢给王浩宇。
王浩宇如同抢到救命稻草,死死攥住小瓶,看都没看瘫在轮胎堆里的母亲一眼,迫不及待地冲到旁边一个废弃油桶后面,蹲了下去。黑暗中,立刻传来打火机开合的声音,以及他贪婪而急促的、如同抽泣般的吸吮声。
望远镜的视野里,林默清晰地看到“耗子”脸上那抹完成任务后的得意和一丝对王浩宇的鄙夷。“耗子”对着王浩宇消失的方向无声地啐了一口,转身迅速消失在混乱的人影中。
林默的嘴角,在阴影下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刻度被精确地标记完成。
望远镜的镜筒继续移动。
在汽修厂最深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几个人影围着一个身材壮硕、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男人是这一片地下交易的小头目,绰号“疤脸”。他正唾沫横飞地对着一个瘦弱、脸色惨白的年轻瘾君子咆哮,那年轻人吓得瑟瑟发抖,手里紧紧攥着几张钞票。
“…这点钱?你他妈打发叫花子呢?老子这是‘蚀骨香’!不是街边的大白菜!没钱?没钱就滚!下次再拿这点破钱来糊弄老子,老子把你扔进酸液池里化掉!”疤脸的声音凶狠,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瘦弱的年轻人吓得连连后退,差点摔倒,脸上充满了绝望。
林默的目光在疤脸身上停留了几秒。疤脸是“蚀骨香”在这个区域的重要分销节点,也是“耗子”的上线之一。他贪婪,暴戾,控制着不小的地盘和“客户”资源。
望远镜移开,掠过一张张被毒品侵蚀得麻木或癫狂的脸。最终,镜筒的视野定格在角落那个废弃轮胎堆旁。
赵红霞依旧瘫坐在那里,姿势几乎没有变过。那张浮肿惨白的脸上,那抹空洞麻木、诡异微笑如同面具般焊死。她的眼睛茫然地睁着,瞳孔涣散,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另一个虚无的世界。涎水顺着她干裂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滴落在肮脏的衣襟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污渍。她像一尊被彻底掏空了灵魂、只剩下生物本能的泥塑木偶。
一个喝得醉醺醺、步履蹒跚的流浪汉从旁边经过,无意中踢到了赵红霞垂在地上的脚。赵红霞的身体被踢得晃动了一下,但她毫无反应,脸上那诡异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虚无。仿佛被踢到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
流浪汉醉眼朦胧地低头看了一眼,嘟囔了一句“晦气”,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望远镜后,林默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的呼吸平稳,心跳没有丝毫加速。赵红霞此刻的惨状,未能在他眼中激起一丝涟漪。她的沉沦,她的麻木,她的非人化,仿佛只是实验记录本上一个冰冷的、早己预料到的数据点。
镜筒微微上移,越过赵红霞那具行尸走肉的躯壳,落在她身后那堵斑驳脱落的墙壁上。
惨淡的月光下,那肮脏的墙面上,不知何时,被人用红色的喷漆(或许是油漆,或许是某种更令人不安的液体)喷涂了几个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力量的大字:
一个巴掌拍不响?
听听这震耳欲聋的回响!
那猩红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刚刚撕裂的伤口,刺眼,狰狞,散发着无声的控诉和冰冷的嘲讽。它像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惊叹号,钉在这个藏污纳垢、交易着毁灭的交易场中央,钉在赵红霞那具象征“报应”的躯壳之上!
下方混乱的人群似乎无人留意到这突然出现的涂鸦,他们沉溺在各自的欲望和痛苦中,如同游弋在血池里的盲鱼。
林默的目光,在那行猩红的标语上停留了很久。冰冷的镜片后,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不是同情,不是快意,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冰冷的仪式感。
他缓缓放下了望远镜。
废弃的办公室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光勾勒出他沉默如山的轮廓。他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老旧的黑色工具箱。他打开工具箱,里面没有扳手螺丝刀,只有几样东西:一台厚重的、屏幕亮着的笔记本电脑,连接着复杂的信号接收器;一个带有频率调节旋钮的黑色金属盒;还有几块大容量的移动硬盘。
电脑屏幕上,分屏显示着下方交易场的实时监控画面——正是通过“耗子”和疤脸等人身上隐秘的微型摄像头传输回来的。另一个窗口,则是加密的通讯软件界面,一条新信息刚刚闪烁起来,发送者是一个匿名的加密头像。
林默点开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图片拍摄的是一份文件。文件抬头是市局的内部函头。内容是关于林晚案件“最终结论”的上级批复意见扫描件。在“排除他杀,系自杀”的结论下方,赫然签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名字——其中最大的一个签名,力透纸背:**陈国栋**(市教育局分管领导)。旁边还有一行潦草的批注:“影响恶劣,尽快结案,做好家属安抚(重点:赵红霞家庭)及舆情管控,维护教育系统稳定大局。”
陈国栋。校长陈国栋的兄长。掌握着教育系统生杀予夺权力的真正幕后人物。那个在妹妹礼上崩溃、如今不知所踪的陈思琪的亲伯父。
林默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那份文件上,在那个力透纸背的签名上,久久停留。
他关掉图片窗口。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移动鼠标,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是海量的数据:通话记录、银行流水、监控录像片段、匿名举报信扫描件、甚至还有几段模糊的录音……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他脑中无声地组合、拼接,最终指向一个清晰而庞大的网络。
他拿起那个带有频率调节旋钮的黑色金属盒。手指落在冰冷的旋钮上,微微转动。
下方交易场内,疤脸腰间的对讲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声音不大,却让正在数钱的疤脸猛地一惊,警惕地抬头西顾。噪音只持续了一秒便消失,仿佛只是设备故障。
林默的手指离开旋钮。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测试。
他坐了下来,坐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半边脸,平静无波,如同覆盖着冰层的深湖。他打开一个复杂的信号追踪和数据分析软件,屏幕被分割成无数跳动的波形图和不断滚动的数据流。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又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开始无声地工作。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如同钟表的秒针,精确地丈量着黑暗,也丈量着复仇的进度。
窗外,汽修厂后院的混易仍在继续。王浩宇满足的喘息声从油桶后传来。赵红霞空洞的微笑凝固在阴影里。墙上的猩红标语在月光下无声地淌血。
而在这废弃办公室的绝对黑暗中,只有屏幕的光和键盘的微响,如同冰冷宇宙中唯一跳动的星辰。
林默镜片后的目光,穿透屏幕,穿透墙壁,穿透这座庞大而腐烂的城市,投向一个更加遥远、也更加核心的目标。那目光里,没有火焰,只有一种淬炼到极致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绝对寒意。
审判的网,正在无声收紧。
而猎物,犹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