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暗河初窥
我的名字叫陈默,是父亲取的,许是盼我少言多思,静水深流。然而这双眼睛,自打记事起,便像生错了地方,总被迫去看那人心底最幽暗、最灼痛的角落。许多祸事,如野草般在生活的缝隙里疯长,究其根由,常是一个“欲”字,一团名为“邪淫”的毒火。这火不烧房屋,专焚人心,烧尽福泽,焚毁指望,留下的只有焦土与绝望。这景象,从垂髫稚子到白发老翁,我竟都一一见过,那痛楚如冰凉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勒进骨缝,逼得我无法再沉默。沉默,便是对这苦难的纵容。
记忆里最早烙下的印记,是邻村的王铁牛。那时我不过六七岁,跟着父亲去邻村帮工。铁牛叔是村里有名的好力气,一身腱子肉虬结如古树根,能独自扛起几百斤的石磨盘,走起来地皮都跟着颤。他媳妇秀娘婶子,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能干人,灶上灶下,田里针线,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把个小家操持得热气腾腾。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大的叫大壮,小的叫二壮,跑起来像两匹撒欢的小马驹。那时节,他家的小院,真像村口那棵根深叶茂的老榆树,稳稳当当,透着一股子踏实的兴旺。
变故,是从一个在城里码头扛活回来的后生带回来的。那人神神秘秘,怀里揣着几卷用油布裹着的玩意儿,纸页脆薄,花花绿绿,尽是些不堪入目的男女图画——村里人私下叫它“春宫画”。起初只在几个游手好闲的汉子间偷偷传看,像见不得光的老鼠。渐渐地,胆子大了,竟聚到村头那间废弃的土地庙里,点着昏黄的油灯,污言秽语伴着下流猥琐的哄笑声,在破败的庙宇里回荡。
铁牛叔,也被这邪风勾了进去。起初是好奇,后来便如同被摄去了魂魄。他看那些画的眼神,首勾勾的,眼珠子像生了锈的钉子钉在纸上,又像是饿极了的野狼陡然见了血淋淋的肉,闪着贪婪又浑浊的光。回到家里,再看到灶台边被烟火熏得脸庞微红、鬓角汗湿、正麻利地擀着面条的秀娘婶子,那眼神就彻底变了味。嫌她粗糙的手,嫌她身上沾着的柴火味儿,嫌她不够画里那些妖精似的女人“水灵”、“妖娆”。
他不再碰她,身体像隔了一道冰墙。辛苦一天挣回来的几个沾着汗水的铜板,不再交给秀娘婶子买米买盐,而是鬼鬼祟祟地揣进怀里,寻摸着托人从镇上带些更“新鲜”的画本子回来,或者干脆溜去镇上肮脏的暗门子。家里的活计更是撒手不管,田里的草长得比苗还高。秀娘婶子起初只是默默流泪,后来实在忍不住,在铁牛叔又一次彻夜未归、天亮才醉醺醺晃回来时,扑上去撕扯哭喊:“铁牛!铁牛!你醒醒啊!看看这个家!看看孩子!那都是些什么脏东西,把你魂都勾没了啊!”
铁牛叔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疯狗,猛地一把将瘦弱的秀娘婶子狠狠搡开。秀娘婶子踉跄着后退,后腰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灶台尖角上,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落。她捂着腰,蜷缩在地上,疼得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两个年幼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扑在母亲身上。
铁牛叔看着这一幕,眼神里掠过一丝极短暂的茫然,但很快又被一种烦躁的戾气取代。他非但没有去扶,反而指着地上的妻子,口沫横飞地咒骂:“哭丧!就知道哭!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还要看你这张黄脸婆!晦气!” 骂完,竟摔门而去,留下孤儿寡母在冰冷的灶间哀泣。
那重重的一撞,伤到了秀娘婶子的腰骨。家里没了顶梁柱的进项,又添了个药罐子,日子急转首下。秀娘婶子强撑着病体,拖着一条几乎使不上力的腿,勉强操持着家务和田里的一点活计,人迅速地垮了下去,眼里的光一天比一天黯淡。大壮和二壮也过早地懂事,沉默地帮衬着母亲,小脸上再没了往日的无忧无虑。
一次,我跟着父亲去邻村送东西,路过铁牛叔家荒草丛生的院子。隔着低矮的土墙,看见铁牛叔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个空酒瓶,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才不过短短一两年光景,他像老了二十岁,曾经小山般壮实的身躯佝偻了,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脸上胡子拉碴,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一个瘦小的身影吃力地提着一桶水从河边回来,是二壮。他摇摇晃晃,水桶太重,水泼洒出来,湿了他的破草鞋。他放下桶,抬头看见父亲,怯生生地喊了声:“爹……”
铁牛叔浑浊的眼珠迟钝地转过来,落在儿子身上,又似乎透过儿子,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声音,没说出一个字,却有两行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尘土里,洇开深色的痕迹。那泪,是迟来的悔恨?还是被邪火焚尽一切后,只剩空壳的麻木绝望?我年纪小,不懂,只觉得那泪砸在地上,也砸在我心上,沉甸甸的,冰凉一片。父亲无声地叹了口气,拉着我快步走开了。身后,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呜咽,和那个男人压抑不住的、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