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城,这座曾经因煤炭而畸形膨胀的城市,如今被一种更庞大、更无形的恐怖彻底笼罩。曾经泾渭分明的界限——那用金钱、权力和森严壁垒划分出的天堂与地狱——在“苦根”无差别的狞笑中,轰然崩塌。
矿工棚户区。苦难在这里从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更加沉重和绝望的方式叠加。尘肺病的阴影依旧如跗骨之蛆,但“苦根”的降临,如同在溃烂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恐慌在低矮的窝棚间无声地蔓延。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消息依靠最原始的口耳相传,夹杂着无数扭曲的想象和鬼神之说。
“听说了吗?西头老李家的大小子,昨天还在矿上抡大锤,晚上回来吃饭,手突然就僵了,筷子都拿不住!现在躺床上,眼珠子能转,话都说不出一句!”
“老天爷啊!这到底是什么瘟病?!矿上那黑肺病还没要命,这又来个更邪乎的!”
“说是叫什么‘苦根’?专找那些有钱有势的?可咱这穷窝棚里怎么也……”
“屁!阎王爷收人还管你穷富?都一样!都一样是等死的命!”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浸透了每一寸污浊的空气。人们看向彼此的眼神,充满了戒备和猜疑。谁会是下一个?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就是睡在自己身边的亲人?每一次咳嗽,每一次手指的麻木,甚至一次短暂的眩晕,都能引发一阵歇斯底里的恐慌。原本就贫瘠的物资变得更加紧张,一点点能入口的东西都被疯狂地藏匿起来。邻里间为了一口干净的水、一把发霉的米,都可能爆发出最原始的、野兽般的争斗。
陈实佝偻着背,拉着那辆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旧板车,行走在棚户区泥泞不堪的小路上。板车上铺着家里唯一还算干净厚实的破棉被,小石头蜷缩在上面,裹着打满补丁的旧毯子,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瘦得脱形的小脸。每一次颠簸,都引来他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小小的身体在棉被下痛苦地弓起。陈实的心,也随着那咳嗽声一次次被撕裂。
黑金城唯一的公立医院早己被绝望的人潮彻底淹没。曾经只有富人和高级职员才能踏足的地方,如今塞满了来自棚户区、衣着褴褛、满面尘灰的矿工和家属。走廊里、楼梯间、甚至厕所门口,都挤满了或坐或卧、呻吟哭泣的病人和愁容满面的家属。空气污浊得令人作呕,混合着汗臭、血腥、排泄物和廉价消毒水的刺鼻气味。绝望像实质的浓雾,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医生和护士疲惫不堪地在人缝中穿行,脸上写满了麻木和无力。药品极度匮乏,连最基础的止痛药和消炎针都成了奢侈品。
陈实抱着小石头,像一叶随时会被巨浪吞没的小舟,在绝望的人潮中拼命向前挤。他嘶哑地哀求着,希望能得到一个哪怕只是角落里的地铺位置,能让儿子输上一瓶消炎药水。回应他的,只有同样绝望的眼神和冷漠的推搡。一个同样抱着孩子的妇人,因为长时间的等待和孩子的哭闹而精神崩溃,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声音在拥挤的空间里尖锐地回荡,更加剧了混乱和恐慌。
“没有药!没有床位!都等着!等着!” 一个年轻护士红着眼睛,声音嘶哑地对着汹涌的人群喊道,她的白大褂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和污渍。
陈实看着怀里儿子呼吸越来越急促、小脸越来越青紫,听着他喉咙里那破风箱般越来越刺耳的哮鸣音,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他抱着儿子,靠着冰冷的墙壁,无力地滑坐到肮脏的地板上。周围是同样绝望的哭喊和呻吟,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众生相。哪里还有什么富人和穷人?在这“苦根”肆虐的深渊里,只有被病痛和死亡阴影笼罩的、无差别的苦难灵魂。他死死抱着儿子滚烫的身体,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眼泪无声地滚落,混合着脸上的煤灰,留下两道泥泞的痕迹。
---
与此同时,在黑金城另一端,那座象征着财富与特权的白色巨塔——康华国际医院,也早己从云端跌落尘埃。
曾经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如今沾满了匆忙脚步留下的污痕和不明水渍。空气中弥漫着不再是昂贵的香氛,而是消毒水、排泄物和一种名为“绝望”的浓重气息混合成的怪味。穿着名牌病号服、被昂贵仪器包围的病人,与外面公立医院里的穷人并无本质区别。他们同样眼神空洞,身体或部分或完全地失去控制,如同被命运随意丢弃的破败玩偶。区别仅在于禁锢他们的“囚笼”更加豪华,维生设备更加精密,但也更加冰冷无情。
赵天阔像一头衰老而绝望的困兽,守在他女儿茜茜的病房外。仅仅几天时间,他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挂在身上,沾着不明污渍,头发凌乱,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不再是那个睥睨众生的商业帝王,只是一个被恐惧和无力感彻底击垮的父亲。
病房内,茜茜小小的身体陷在那张曾经象征着她父亲无边宠爱的智能病床里,显得格外瘦小脆弱。她的脖子被一个柔软的固定支架托着,防止无力的头部下垂。曾经灵动如小鹿般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望着天花板上单调的吸顶灯,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茫然和一种幼童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她的双腿软绵绵地搭在洁白的被子上,再也无法踢动。口水沿着她微微歪斜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滴落在昂贵的真丝枕套上,浸湿一片。一个穿着无菌服的护工,正动作娴熟却麻木地替她擦拭、翻身、按摩着那日渐萎缩的肢体。房间里只有仪器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像在倒计时。
赵天阔隔着巨大的观察玻璃,贪婪而痛苦地看着女儿。每一次女儿无意识地转动眼珠,每一次胸口微弱的起伏,都牵扯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他尝试了所有能用金钱买到的“可能”:从全球请来的顶级神经学专家团队,各种匪夷所思的实验性治疗方案,甚至请来了所谓的“大师”进行祈福驱邪……巨额的金钱像流水般泼洒出去,换来的只是一次次更加沉重的打击和专家们充满歉意却束手无策的摇头。他引以为傲的财富帝国,在女儿这具日渐枯萎的小小躯体面前,变得一文不值,如同沙堡般脆弱可笑。
“赵董,” 一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助理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城西公立医院那边……刚传来消息……他们……他们接收了一个早期‘苦根’患者……似乎……似乎找到了一种……一种草药熬制的土方……据说……据说能稍微缓解一点肌肉僵首和痉挛的痛苦……” 助理的声音充满了不确定和惶恐,他知道这消息听起来多么荒谬。
要在以往,赵天阔对这种“泥腿子”的土方只会嗤之以鼻,甚至觉得是对他智商和地位的侮辱。但此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亮起一丝近乎癫狂的光芒!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缓解痛苦!哪怕只有一点点!只要能减轻茜茜一丝一毫的痛苦!
“去!立刻去!” 赵天阔猛地抓住助理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对方痛呼出声,“无论用什么方法!把开方子的人给我带来!把药给我弄来!要快!!” 他的声音嘶哑而急切,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他不能放弃任何一丝希望,哪怕那希望来自他曾踩在脚下的尘埃!
助理不敢怠慢,立刻带着两个保镖,驱车冲向那片如同巨大贫民窟的棚户区。然而,当那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豪车驶入泥泞狭窄、污水横流的巷道时,立刻引来了无数道冰冷、仇视、如同看异类入侵者般的目光。棚户区的居民们沉默地聚集起来,像一堵堵移动的、充满敌意的人墙,挡住了汽车的去路。他们认出了这是矿主的车。压抑了太久的愤怒、痛苦和绝望,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滚出去!有钱人的狗!”
“瘟神就是你们带来的!滚!”
“还想来抢我们的东西?滚!”
石头、泥块、甚至腐烂的菜叶,雨点般砸向车身,发出砰砰的闷响。助理和保镖在车里吓得脸色发白,根本不敢下车。他们试图解释,声音却被淹没在愤怒的声浪中。最终,汽车在无数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注视下,狼狈不堪地倒出了棚户区。
希望,刚刚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就被冰冷的现实和根深蒂固的仇恨,无情地掐灭了。赵天阔听着助理带着哭腔的电话汇报,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痛苦地插进凌乱的头发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钱,买不来健康,买不来生机,现在,连最后一点点减轻女儿痛苦的渺茫希望,也买不来了。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当苦难无差别地降临时,那曾经坚不可摧的阶级壁垒,是多么的脆弱和可笑。他和棚户区里那个抱着咳血儿子的矿工,本质上并无不同,都只是被命运巨轮碾过的、绝望的蝼蚁。
---